“‘举起手来!’他们挥动手枪喝令。
“‘所罗门,干活时要沉住气,’别尼亚教训一个叫得比别人响的哥儿们说,‘休要养成干活时冲动的恶习,’然后掉过头问那个脸色像死人一样灰白、像泥土一样蜡黄的账房说:
“‘双料犹太人在厂里吗?’
“‘他不在,’那账房说,他姓穆金什泰英,名约瑟夫,是个单身汉,中央广场上卖鸡的佩西大婶的儿子。
“‘这里究竟谁能代表老板?’蒙面人盘问倒霉的穆金什泰英。
“‘这里由我代表,’账房说,他脸色发青,青得像草。
“‘那么上帝保佑,给我们打开钱柜!’别尼亚命令他道。于是三幕好戏开场了。
“性好冲动的所罗门把现金、证券、钟表、支票簿装进箱子;死在眼前的约瑟夫举着双手站在他前面,而别尼亚这时讲开了犹太人民的生活史。
“‘既然他要扮演罗思柴尔德,’别尼亚指的是塔尔塔科夫斯基,‘那就让他自作自受去扮演吧。穆金什泰英,你把我当朋友,就解释给我听:他收到了我的业务函件后,为什么不乘上电车,花五个戈比买张车票,到我家来跟我一家子人一块儿喝杯伏特加,吃点儿家常的下酒菜?有什么妨碍他跟我开诚布公地叹叹苦经?他尽可跟我说——别尼亚,因为怎么怎么,所以怎么怎么,这是我的账本,你拿去过目,你宽延我两天时间,让我喘口气,让我去拆拆头寸。——而我又会怎么回答他呢。我会说,猪跟猪不会碰头,人跟人总要相见,所以得饶人处且饶人。穆金什泰英,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您的意思,’穆金什泰英说,其实他是在撒谎,因为他压根儿不理解,‘双料犹太人’这位受人敬重的富翁,这位头面人物,干吗要乘电车去赶马车的脚夫门德尔·克里克家吃点儿下酒菜。
“就在这个当儿,灾星就像叫花子在天麻麻亮时那样,来到窗下伺机而动。灾星嘭嘭嘭地冲进了账房。虽说这一回他化身为犹太人萨夫卡·布齐斯,可他哪料到这个犹太人已酩酊大醉,就像个运水夫。
此人是怎样在敖德萨起家的(3)
“‘嘿——嘿——嘿,’犹太人萨夫卡大声嚷嚷着,‘别尼亚,原谅我,我迟到了,’接着又是跺脚,又是挥手。随后他砰的开了一枪,子弹击中了穆金什泰英的肚子。
“试问,还有什么话好说?鲜蹦活跳的一个活人转眼间成了死人。他,一个与世无涉的单身汉,管自过着他的日子,就像枝头的一只小鸟,却白白地死于一个蠢货之手。猛可地杀出了一个像水手模样的犹太人,砰的一枪,这可不是打碎了游乐场作为赠品的花瓶,而是打进了活人的肚子。试问,还有什么话可说?
“‘快,撤出账房!’别尼亚吼道,他最后一个离开,一边跑,一边还来得及冲着萨夫卡·布齐斯说:
“‘我以我母亲的棺材发誓,萨夫卡,叫你给他陪葬……’
“现在您,年轻的先生,靠别人的施舍混饭吃的绅士,处在别尼亚·克里克的地位,会怎样处置?您不知道该怎样处置。可他知道。所以他是国王,而我跟您只得坐在第二公墓的墙上,用手遮挡太阳。
“佩西大婶倒霉的儿子没有立即死去。他被送进医院,一个小时后,别尼亚来到医院。他吩咐把主治医师和助理护士叫到他跟前,跟他们说话时,他将两手插在奶黄色裤子的口袋里。
“‘我对伤员约瑟夫·穆金什泰英能否早日康复至为关切,’他说,‘我先自报家门,好让你们知道事情的轻重,本人是别齐昂·克里克。你们要不折不扣地提供给病人樟脑、氧气袋、单人病房。如果阳奉阴违,那么不管哪个医学博士,哪怕是哲学博士,也只好躺到三尺黄土里去。’
“可穆金什泰英当天还是死了。直到这时,‘双料犹太人’才在敖德萨满世界呼号。
“‘警察到什么时候才行动,’他哭喊着说,‘别尼亚到什么时候才完蛋?’
“‘别尼亚出动之时就是警察完蛋之日,’明白事理的人回答说,可塔尔塔科夫斯基没有罢休,于是他等到了一辆红色汽车,带着八音盒,在中央广场奏响了它的第一首进行曲,取自歌剧《笑吧,小丑》。这辆汽车就在光天化日之下飞也似的驶抵佩西大婶的小屋。
“汽车震响着轮胎,吐着白烟,铜光刺眼,油臭扑鼻,把喇叭按得像在奏咏叹调。有个人跳下车来,直奔厨房,厨房里,小个儿的佩西大婶倒在泥地上打滚。‘双料犹太人’坐在一张凳子上挥动着双手。
“‘流氓,’他见到来人,就破口大骂,‘强盗,你天地不容!好呀,玩起这一套来——杀人……’
“‘塔尔塔科夫斯基先生,’别尼亚·克里克轻声轻气地回答他说,‘这不,我为亲爱的死者已经哭了两天两夜,我把他当作亲兄弟。不过,我知道你压根儿瞧不起年轻人的泪水。羞耻心,塔尔塔科夫斯基先生,您把羞耻心藏到哪个保险柜里去了?您竟然这样一副心肠,只给我们已故的约瑟夫的母亲可怜巴巴的一百卢布。我听到这个消息,我的脑子连同头发一起给连根拔起。’
“说到这里,别尼亚停顿了一下。他穿件巧克力色的上装,奶黄色的裤子,靴子上套的是马林果色的鞋套。
“‘一次付给一万卢布抚恤金,’他咆哮说,‘一次付一万卢布,另发养老金,直发至她死,但愿她活到一百二十岁。要是不答应,那么塔尔塔科夫斯基先生,我们出去谈,到我车上去谈……’
“后来两人争了起来。‘双料犹太人’跟别尼亚对骂。他们争吵时我不在场。但是当时在场的人都记得清清楚楚。最后两人达成妥协,首付现金五千卢布,再按月发给五十卢布养老金。
“‘佩西大婶,’这时别尼亚对披头散发躺在地上的老婆子说,‘如果您要我的性命,我可以双手奉上,人人都会犯错,连上帝也不例外。佩西大婶,出了大错呀。然而,让犹太人居住在俄罗斯,使他们像在地狱里一般受苦受难,从上帝那方面来说,难道没有错?要是让犹太人居住在瑞士,有第一流的湖泊,有崇山峻岭的空气,上哪儿都是法国人,这该有多好?人人都会犯错,连上帝也不例外。佩西大婶,您竖直耳朵,好好听我说。您可以到手五千卢布,每月还发给您五十卢布,直到您过世——愿您活到一百二十岁。约瑟夫殡葬的排场将是第一流的:由六匹像狮子一样的骏马牵引灵车,有两辆专车摆放花圈,布罗德会堂的唱诗班合唱圣歌,明科夫斯基本人将亲自出来主持您亡儿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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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是怎样在敖德萨起家的(4)
“葬礼于次晨举行。这次葬礼的盛况您可以向公墓里的叫花子们打听。可以向会堂的沙玛什们,向买卖洁净禽类的贩子们,或者第二养老院的老太婆们打听。像这样的大出丧敖德萨还从来没见到过,而世界也不会再看到了。这天警察都戴着线手套。各犹太教会堂里都装饰着绿油油的枝叶,大门洞开,亮着电灯。牵引灵车的白马头上都戴着乌黑的羽饰,摇来晃去。六十名唱诗班歌手为出丧行列开道。唱诗班歌手都是男孩,唱的却是女声。贩卖洁净禽类的商贩们的会堂长老们挽着佩西大婶走着。走在长老们身后的是犹太商会会员,走在犹太商会会员身后的是——律师、医师和助产士,走在佩西大婶一侧的是旧市场上卖鸡的女贩,走在另一侧的是来自布加耶夫卡的、受人尊敬的、出售奶制品的女商贩,她们一色都披着橙黄色的披巾,橐橐有声地齐步而行,活像节假日受检阅的宪兵。她们的肥臀冒出一股股海腥味和奶腥味。出丧行列由鲁维姆·塔尔塔科夫斯基的职工殿后。他们慢腾腾地走着,人数约一百人,或许两百人,或许两万人,一色穿着绸折领的斜襟外套,脚踏崭新的皮靴,生出吱吱的响声,那声音跟装在袋子里的小猪崽的叫声一模一样。
“我这就要像上帝在西奈的一座山上,从荆棘的火焰中说话那样说几句话。您要把我的话听到耳朵里去。凡是我所看到的,都是我坐在这里,坐在第二公墓的围墙上,亲眼目睹的,当时坐在我身旁的有说话咬舌儿的莫伊谢伊卡和殡仪馆的希姆松。这是我阿里耶-莱伊勃,一个有自尊心的犹太人,一个亲朋半为鬼,而其人犹健在的犹太人亲眼目睹的。
“灵车抵达公墓专设的会堂。灵柩移放到台阶上。佩西大婶像只鸡那样浑身打战。唱诗班班长爬下敞篷轻便马车,开始唪唱亡人经。六十名唱诗班歌手齐声随唱。就在这一刻,一辆红色汽车从拐弯处飞驶而来。汽车奏了一曲《笑吧,小丑》,停了下来。全场的人顿时鸦雀无声,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