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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百合花(第1页)

拥有一位外婆就像拥有一整支军队。外孙或外孙女因此获得一项特权: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有人站在你这边,即使是你的错。事实上,特别是你错的时候。

一位外婆既是宝剑又是盾牌。当学校里的人说爱莎“很不一样”,并将此视为坏事的时候,当她带着淤青回家而校长却说她必须“合群”的时候,外婆总会挺她,不会让她去道歉,也不会让她为此承担责任。外婆从不对爱莎说“不要在意”,也不会说什么“你越在意,他们越欺负得厉害”或者“你躲着点儿就好了”之类的话。外婆才没那么愚蠢。

爱莎在现实世界中越孤单,她在不眠大陆的军队就越强大。白天那些毛巾卷的抽打越猛烈,夜晚她遇见的冒险就越精彩。在密阿玛斯,没人强迫她“合群”。正因如此,某次爸爸带爱莎去一家西班牙的酒店并且说它“无所不包”,爱莎一点儿也不兴奋。毕竟,如果你有一位外婆,那你的整个人生自然就“无所不包”了。

学校的老师说爱莎有“注意力问题”,但这不是真的。她能凭借记忆,复述出差不多所有“哈利·波特”的故事;她能概括出每个X战警确切的超能力,知道他们中哪个能被蜘蛛侠打败,哪个不能;她能闭着眼睛,大致画出《魔戒》正文前的地图,只要外婆不站在她身边,扯她的纸,唠叨着这太无聊了,不如开着雷诺出去兜兜风。外婆这个人挺容易不耐烦的,但她向爱莎展示了密阿玛斯的每个角落,以及不眠大陆其他五个王国的所有地方,甚至是密巴塔洛斯的废墟,在无尽战争的尾声,那里被暗影摧毁了。爱莎曾与外婆并肩站在海边的石头上——九十九位雪天使牺牲的地方;她也曾望着大海的远方——暗影有朝一日卷土重来的地方。她知道所有关于暗影的事情,因为外婆总说,要比了解自己更了解你的敌人。

暗影最开始是龙,但它们内心的邪恶和黑暗力量使它们变成了另一种更危险的东西。它们痛恨人类以及人类的故事,长久的深仇重怨最终使它们的整个身体被黑暗所笼罩,直到身形轮廓都无法辨识,这也是它们很难被击败的原因。它们能穿墙、入地、飘浮空中,而且残忍嗜杀,如果你被暗影咬了,你不会马上死,更严重更可怕的命运会降临到你的身上:失去想象力。想象力会从你的伤口消散,留下阴郁和空虚。年复一年,你日渐衰惫,直到身躯只剩下外壳,再也不能记起任何一个童话故事。

没有童话故事,密阿玛斯和整个不眠大陆就会因失去想象力而消亡。这是最可怕的死亡方式。

然而,在无尽战争中,狼心打败了暗影。在童话故事们最需要他的时刻,他从森林中出现,把暗影赶进了大海。外婆现在告诉爱莎这些事情,因为有一天暗影会卷土重来,她需要做好准备。

老师们错了,爱莎没有注意力问题。她只是将注意力集中到了正确的事情上。

外婆说,脑子迟钝的人总是说脑子灵敏的人有注意力问题。“蠢货们不明白,在他们想清楚一件事之前,聪明人早就想明白并开始想下一件事了。所以蠢货总是感到害怕,有攻击性。没有什么比一个聪明姑娘更让他们害怕的了。”

爱莎被学校严厉批评注意力不集中的时候,外婆常常这么说。她们会躺在外婆巨大的床上,仰望天花板上贴的那些黑白照片,闭上眼睛,直到照片里的人开始舞蹈。爱莎不知道他们是谁,外婆把他们叫作她的“星星”,因为当街灯透过百叶窗照进来时,他们会像星星般闪烁。有个穿军装的男人站在那里,另一些人穿着医生的白大褂,还有几个人几乎没穿衣服。高个子的人、正在微笑的人、留着小胡子的人、戴着帽子的壮汉,全都围绕在外婆身边,看上去像是刚刚听她讲了个放肆的笑话。他们都没有看镜头,因为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外婆身上。

外婆非常年轻、美丽,像位女神。她站在路牌旁,路牌上的字爱莎不认识。她站在沙漠中的帐篷外,身边是几个手持来复枪的男人。每张照片里都有孩子。有些头上缠着绷带,有些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管子。有一个孩子只有一只手臂,另一只手臂是假肢。但其中有一个男孩外表上几乎毫发无伤,似乎能光脚跑个一百公里。他跟爱莎差不多年纪,头发又厚又乱,钥匙掉进去都会找不到。他的眼睛又大又圆,黑白分明,炯炯有神,看上去像是刚刚发现了一处藏满烟花和冰激凌的秘密基地。爱莎不知道他是谁,但管他叫狼孩,因为这就是爱莎对他的印象。

她总想询问外婆关于那个狼孩的事情,可每当这想法冒出来时,她的眼皮就开始睁不开,下一刻她已经坐在一只云兽身上,而外婆坐在另一只上,在不眠大陆上空翱翔,降落在密阿玛斯的城门边了。于是爱莎决定,那就明天早上再问外婆吧。

然后,有一天,再也没有早晨了。

爱莎坐在大窗外的长椅上,冷得牙齿直打战。妈妈在里面,跟一个声音听上去像是一头鲸鱼的女人说话,至少听上去像是爱莎想象中的鲸鱼的声音。但这也不好说,毕竟爱莎没听过鲸鱼的声音,但那的确很像外婆的留声机——在外婆试图将它改造成某种机器人之后。搞不懂她想造的是哪一种机器人,但不管怎样,最后没成功。后来再放唱片时,那留声机听上去就像是一头鲸鱼了。爱莎在那天下午学会了所有关于黑胶唱片和CD的知识,也明白了为什么老年人看上去有那么多的空闲时间,因为在Spotify[1]出现之前,他们一定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更换曲目了。

她紧了紧外套领子,用格兰芬多围巾包住下巴。昨晚下了第一场雪,一片一片,好似不太情愿。现在雪已经积得很深,可以做雪天使[2]了。爱莎喜欢做雪天使。

在密阿玛斯,全年都有雪天使。但外婆一直提醒爱莎,他们不太懂礼貌,还非常高傲自私,每每在饭馆就餐,他们总会抱怨人家的服务。“什么‘忙乱不堪、酒气冲天’之类的废话。”外婆不屑地说。

爱莎伸直腿,用鞋子接雪花。她讨厌坐在室外长椅上等妈妈,但还是这么做了,因为爱莎更讨厌坐在里面等妈妈。

她想回家,和外婆一起。现在,整栋房子都像在思念外婆,不是里面住的人,而是那建筑本身。墙壁嘎吱作响,哀号诉冤。“我们的朋友”则已经在它的公寓里号叫了整整两晚。

布里特-玛丽强迫肯特去按“我们的朋友”房间的门铃,但没有人应门。它只是叫得很响很响,吓得肯特撞上了墙。于是,布里特-玛丽就报了警。她已经恨“我们的朋友”很长时间了。几个月前,她带着一份请愿书走遍了整栋楼,想让每个人都签名,然后送交房东,要求“驱逐那只可怕的猎犬”。

“租户协会不能让狗待在这栋楼里,这事关安全!对孩子们来说,它很危险,我们必须为孩子们着想!”布里特-玛丽对所有人都这么说,就好像她是最关心孩子的人,然而这里仅有的孩子就是爱莎和生病男孩,而爱莎非常肯定布里特-玛丽不是太在乎爱莎的安全。

生病男孩就住在那条凶犬对门,但他的母亲云淡风轻地对布里特-玛丽说,她相信她的儿子应该给那条猎犬造成了更大的麻烦,而不是相反的情况。外婆听到这话,笑个不停,但爱莎却担心布里特-玛丽会想要把孩子们也驱逐出去。

爱莎从长椅上一跃而起,在雪地里走来走去,想让自己的脚暖和一点儿。鲸鱼女士工作的大窗户旁有一家超市,外面贴着一张告示:牛肉未49。90。爱莎努力控制住自己,因为妈妈总是要求她有自制力。但最后,她还是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了红色记号笔,把“未”改成一个工整的“末”。

她看了看自己的作品,微微点了点头,把笔放回口袋,坐回到长椅上。她向后靠着椅背,闭上眼睛,感受着冷冰冰的雪花片落在脸上。当香烟的气味传入她的鼻孔时,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一开始,这辛辣的烟味在喉咙深处竟感觉有点儿美妙,虽然爱莎不知道是为什么,但这气味让她觉得温暖安全。然而接下去,她感到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击打她的胸腔,像是一个警告。

有个男人站在远处某栋高层公寓的阴影里。她看不清他的长相,只看见他手指间香烟的红色火光和他消瘦的身形,仿佛他缺乏正常的轮廓。他侧身背对着爱莎,似乎没看见她。

爱莎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害怕,但她意识到自己正在长椅附近笨拙地寻找武器。这太奇怪了,她从未在现实世界中这么做过。在现实世界里,她的本能反应总是逃跑。只有在密阿玛斯感受到危险时,她会像一名骑士一样拿起她的剑,但这里没有剑。

她抬起头,那个男人还是背朝她,但她敢发誓他走近了一些。而且他始终站在阴影里,即使远离了那些高楼,就好像阴影不是房子的,而是那男人自身的。爱莎眨了眨眼,再次睁眼时,她不再怀疑那男人是否靠近了。

他确实走近了。

她从长椅滑下,倒退着走向大窗,摸索门把手,然后跌跌撞撞地进了屋,站在那儿,气喘吁吁,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当门在她身后发出友善的“砰”的一声,她才明白为什么那香烟气味令她安心。

那个男人和外婆抽一样的烟。外婆以前会叫她帮忙卷烟,所以爱莎无论在哪儿都能认出这气味,外婆说爱莎“手指那么小,正好可以对付这些小家伙”。

她望向窗外,已经分不清阴影的边界。有一瞬间,她想象那个男人依旧站在街对面,但下一秒她就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看见了这么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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