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之中,户部尚书郭允厚心头郁闷,面上纠结:涨俸禄当然好,可这田赋是想收就能收上来的吗?张居正那样的能人也不过勉强收上来半数。
想了想,还是忍住了,没有像孙承宗一样张嘴,毕竟此时张嘴哭穷就等于得罪全天下的官吏,也就只能在心中暗自发愁。
“至于只收本色粮米,原因很简单。”王战没有纠结在臣子的担心之中,面色平静的接着阐释,只有一双眸子目光深沉:
“把田赋折成银子,本意是照顾农民、免了农民长途运粮之苦,用心甚好。可是我大曌的商人太聪明了,农民卖粮折换银子交税的时候,他们拼命压价,青黄不接的时候,农民家中口粮已尽,他们翻倍地涨价,一出一进,赚的盆满钵满。”
“这还不足,荒年减产之时,一石米涨到四两、八两,旱蝗灾年八两、十两甚至几十两还有价无市,为了维持高价他们还经常联合闭粜,饥饿销售,此时农民为了活命,要么卖儿卖女,要么卖房卖地,儿女还没有一石米值钱。饥民遍地、卖儿卖女之时,就是他们这些商人田亩家产大增之时。”
这一番言语,皇帝语调平常,但整个大殿却再度鸦雀无声,虽是盛夏,诸大臣却感觉身处寒冬,只因这一场朝会,前前后后的言语都表明了一点:皇帝知道的太多了,也太细了。
刚刚升起的喜悦也被寒意压了下去。
“圣上,老臣——”却是孙承宗听到皇帝越揭越多,忍不住了,急欲再次进谏。
“老师,朕大致能知道老师的担心,老师且听朕把话都说完,有什么话,散朝之后,老师与我用膳的时候再说。”王战对孙承宗还是很尊重的,虽然打断了他的话,但还是在言语中表明了亲厚之意,称呼也秉承了原来的“老师”。
王战明白孙承宗的担心,但俸禄是一定要增加的。此时给所有官吏提出增加俸禄,而且是只发硬通货,一方面是王战真的觉得官员实际俸禄太低太低,另一方面,客观上也能多少缓解一些官吏们心里对纳赋的抵触。
似孙承宗、李邦华这样的人物,王战定然是要尽力争取的,与此同时,广大低级官吏也是要争取的。王战记得彼世太祖的教导,一定要把我们的朋友变得多多的。有利的因素,积累一点是一点,聚沙成塔。
但既然俸禄一定要增加,那有些东西就必须说透,以免言之不预,有人心存侥幸、害己害国。说害国,王战觉得他们倒没那个能力,但总还是多了些麻烦。
孙承宗听了皇帝的话,明白皇帝不想让自己现在说话,只能深施一礼,心中暗叹,退回到自己的位置。
看着孙承宗的背影,众阉党却是心中齐齐一震,他们都听到了“老师与我用膳”。
“另外,收取本色粮米,也有助于抵御饥荒。府库之中有了本色粮米,万一逢灾荒之年,当地的官府也能拿得出粮食来保证老百姓不饿死。若是府库中有粮米,今日陕西的百姓何至于以人为食?朕亦相信,百姓们知道了朕的本意,就算不要工钱也愿意把本乡本土到县城粮仓的路修好,愿意帮县令把粮仓修的遮风挡雨、结结实实。”
没空理会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心思,王战接着进行说明。说到陕西,王战语气愈发沉痛,沉痛中,将收取本色粮米的考虑一一说出。
“过去说的‘苏湖熟,天下足’,早就变成了‘湖广熟,天下足’,皆因现在苏湖百姓为获厚利,多有将家中良田全部种上了桑树去养蚕缫丝的。养蚕缫丝虽挣到了银子,发了些小财,在交田赋和免役银子的时候也不用拿粮食去换银子,不用遭粮商的盘剥,可是家中口粮却要外购。苏湖自给自足现时已是不能,又如何能天下足?诸公想一想,若是哪天湖广遭灾,苏湖百姓便是人人手中有银子又能买得到粮食吗?到时候要饿死多少?”
王战说的是以苏州湖州为代表的江浙现状。
虽说还有蜀锦湘绣,但以苏湖为代表的江浙绝对是大曌的丝绸中心,或者说根本就是当今世界的丝绸中心。无论在大食还是柱洲,苏湖的丝绸就是达官贵人追逐的珍宝、时尚,贵比黄金。与之相应的便是苏湖地区大量的良田被种上了桑树,大量的农户成了丝户。
大曌最主要的水稻产区,苏州、湖州、嘉兴、杭州所围合的长江三角洲平原上,此时桑树已经远远超过了水稻,苏湖现在的口粮已经需要从湖广也就是湖南湖北一带外购。
许多大臣听到这里,面色亦是沉重——人口稠密,粮食外购,一旦产粮之地有灾,后果不堪设想。
事实上,早已有大臣认识到了这个问题,可是在地方上根本推行不下去任何伐桑种稻之举。只因在那些大丝绸商人不允许的情况下,地方官亦无法强硬推行,甚或是本就勾连一气,反正灾荒来临时饿死的不是他们。不但饿死的不是他们,相反,他们还能借机大发横财、聚敛田亩。
“朕只收本色之举,亦可警醒苏湖百姓,让他们知道,种粮的田亩才是活命的根本。”
“诸位爱卿要知道,灾荒之时,折色银子可不能当饭吃,有银子也不一定能买到粮食,没有哪个粮商愿意在大灾之时一石米一两银子往外卖,倒是十两二十两还嫌低。”
“再者说,物以稀为贵,大家都种那么多桑树、养那么多蚕,蚕丝就不值钱了。诸位爱卿有出身东南的不妨想一想,卖给弗朗机人和大食人的丝绸是不是价钱越来越低了?丝绸多了,大曌商人互相压价,白白让外人占了便宜,还毁了自己保命的口粮安全。种上九亩水稻一亩桑树,或是干脆大田都种水稻,只在田间路边、房前屋后种桑树,最多再加上坡地山丘,如此蚕丝和丝绸的价钱必定会涨上去,钱不会少赚,保命的口粮也有了,何乐而不为?”
说到此处,王战给出了又能在天灾面前保命、又能继续赚银子的做法。
群臣听到皇帝的办法,亦是有些惊讶,只因这做法确实两全其美。不过有些人还是暗暗地不以为然,觉得皇帝想的太简单了:人心哪能那么齐?而只要人心不齐,逐利而为之下,伐桑种稻之举最后必定做不成。
某些人正不以为然间,王战又给出了最终的约束保障:“人心趋利,难免有精明人希望别家种粮自己种桑,所以此伐桑种稻之举需地方官吏善加宣导、公平执行、强力推行,否则必定不成,苏湖百姓也必有饿死的一天。还有,若有人偷偷的满田种桑,则灾荒来临时便不要向朝廷哭号,咎由自取,官府坚决不予救济,平时发现亦要给以惩罚。苏爱卿、崔爱卿以为如何?”
前面给出了两全其美的做法,紧接着就用官府的力量做约束,避免私心自利坏了大事。
“微臣愚钝,圣上之言令臣茅塞顿开。”崔呈秀不敢再多言,躬身退下,苏茂相亦深施一礼随之回班,不再多说什么。
满朝大臣均是齐声称颂,内心亦是再次惊叹:圣上今年不过二十二岁,长于深宫,竟然对地方民生如此了解,对人心居然也有如此洞彻,这简直是。。。。。。
“另外,对于那些没有地的人,若愿意来北方开荒,地方官府不得阻拦。苏湖之地,失地农民实在是太多了。”王战又追加上了一条。
听到皇帝说“失地农民实在是太多了”,群臣心中再次凛然。
此时大曌苏湖地区“生齿最繁,恒产绝少,家杼轴而户纂组,机户出资,机工出力,相依为命久矣”,“浮食奇民,朝不谋夕,得业则生,失业则死”。
这些没有恒产的“浮食奇民”,家中祖田早就沦入士绅大户之手,他们只能等待雇佣,替丝织大户出力,一家老小全靠出卖劳动力为生。此种状况,使得苏湖地区各地都有了劳动力市场,每天清晨,这些人聚集于市场,“等待大户呼织”。
而这样的无产之人在苏湖乃至于整个江浙地区已经占了丁口的近九成。一旦遭灾,粮价飞涨,这些人的命运不问可知。
昆山顾炎武亦曾说过,他的家乡,佃户占十分之九,自家有地的不过十分之一。
“苏湖之事,诸位爱卿若无异议,稍后便拟旨传谕地方。”有些冷肃的沉默气氛中,王战干脆拍板,再定一议。
“启奏陛下,微臣还有一事。”苏茂相突然想到了什么,再次出班。
满朝文武都有些惊讶地看着苏茂相,不知道他又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