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身看了胡英,就张开大嘴笑了。他的两只眼睛可能也是没有睡足,眼泡都肿着呢。他说:“老弟,你起这么早做么子?”
胡英笑着:“你不也起得早么?”
“我是主人,你是贵客。哪里能一样呢。莫非你是个,”他又想说出口头禅来,觉得不妥,改口道,“莫非你是个神仙?”
“我就是个神仙,也得拜服你这个土地喽。你硬是从湖南杀到新疆,一个人打下这么大的天地来,不简单呦。”胡英感慨地说。
说到茶叶,吴孝增的笑脸变成了愁脸:“老弟,不是我向你诉苦,‘乾茂升’茶庄就要垮喽。”
胡英吃了一惊,不解地问:“不可能吧?我一路听嫂嫂说起的,你这几年在西北销的茶砖,安化产的占了大半。大家都喊你西北茶王。”
吴孝增连连摆手:“前两年是这个样子的。近两年,是每况愈下喽。先是在南疆,被你的茶叶差一点挤垮。在北疆,哈萨克与蒙古的牧民又不喜爱茯茶。他们爱喝啥子‘川字茶’、‘米心茶’,还不都是老粗的茶?只是做法不同,压型不同罢喽。结果让那些山西的醋坛子们狠赚了一把。我的茯茶都在仓库里,到如今也没得卖完。还有三甬碑的俄国洋行,他们自己在武昌设了压砖茶厂,西北茶道不通,他们就运到东北,再回头来销到新疆。光运费就要好高的价钱?一块黑茶砖硬是要换两头羊。”
胡英说:“新疆茶叶紧俏,你不正好发财么?”
“发个屁财。南边战乱不断,茶庄分号都被抢喽,陕西泾阳的压茶砖厂也被烧喽。乌鲁木齐都统换了人,把我批发全疆茶叶的垄断权也没收喽。我还有啥子路走吔。”
他一摆手:“不说喽,不说喽。我们吃饭去。你想吃点啥子,你就说,莫要跟我客气。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昨晚郁青还再三嘱咐了我的。”
《菊花醉》第十三章(12)
胡英的心疼了一下,没事似地说道:“四哥,我要多谢你对青妹的照顾哩。我看着你们过得好,心里也就落实了。两个女娃儿长得好可爱呦。”
吴孝增说:“哪里只两个女娃,还有一个伢子的。”
胡英一愣,问:“是么?那昨晚咋不见呢?”
一道阴影笼罩了吴孝增的笑脸。他说:“几年前,在兰州丢失喽。被一个假和尚骗走,至如今没得音信。入他老母,我这一辈子净被和尚骗。我好恨和尚唦。”
说着,到了饭厅。楚儿与阿洛他们已经起来,梳洗完了,也过来等候。只有翠薇与嘉宝是睡惯了懒觉的,一路上又辛苦非常,现在仍然高卧未起。
胡英与吴孝增坐下了,等厨师端上饭菜。却见楚儿与阿洛以及米兰达都站在那儿,奇怪地问:“喂,你们咋不过来坐唦?”
阿洛回道:“我们是少爷的仆人,怎敢入席?”
胡英尚未说话,吴孝增招手说道:“啥子主人、仆人,都是自家人喽。快来坐,快来坐。坐到一起多热闹唦?我就是喜爱与女娃儿坐到一起吃饭,胃口好得很。”
胡英也说:“这儿没有别人,不必拘礼。都过来吃吧。”
楚儿她们这才过来。吴孝增见楚儿紧挨着胡英坐了,知道她是胡英的宠儿。就伸手把米兰达拉过来,坐在自己的身旁。问她:“听说你是印度人,会不会跳舞唦?”
米兰达听不懂他的话,笑了一笑,妩媚得很。惹得吴孝增又发感慨:“这洋女娃乖得很,谁有福气消受她呀?老弟,你还没得成家,莫如把她娶喽。”
楚儿听了,脸色不好看起来。胡英赶紧打圆场,说:“快快吃饭,吃完了我还要你带上转转街呦。”
吴孝增一转头,朝门外喊:“蠢货,咋个到现在还不端上饭来?莫非你是个傻瓜,要饿死我们不成?”
伺候的家人在厨房里应了一声,就用一张大托盘端了一些菜蔬上来。又端上来一盆白米稀粥,加了些杏仁、葡萄干、莲子、枸杞之类。此外,还有一小盆揪面片,一小盆丸子汤。十几只刚烤出炉的馕饼。
吴孝增看了一下,把眼睛瞪了起来,斥道:“莫非你是个傻瓜?就端来这样粗糙的饭食喂养我们?我老弟是贵客,不是一般的人物,就不能做些好吃的么?那藕粉、银耳啥子的为么子不弄点?”
胡英却已经拿起了一只馕,操起筷子吃了起来,说:“布衣暖,菜根香,诗书之味长。我看这就是好饭,快吃唦。”
楚儿拿过勺子,为胡英盛了一碗粥,又拿过吴孝增的碗,也为他盛了。吴孝增看着楚儿的葱白儿似的玉手,指甲晶莹透亮,觉得食欲上来,就不再说话。埋下头,只两下,把粥喝光了。楚儿却只顾自己吃,并不再为他添粥。吴孝增等了一刻,见楚儿不理会他,就对身后的家人瞪了一眼。那个家人急忙上前把碗拿过,要为他盛粥。
吴孝增却瞥见家人的伸入稀粥碗中的手指甲缝里黑乎乎的可疑,就斥道:“走起。你的手只怕冇得洗,还要为我盛粥?”
家人脸一红,退了下去。
用完早餐,吴孝增领了胡英,出了宅门,先到自家的茶庄去看了一下。此时街上尚无行人,两边的房屋顶上弥漫着一层青白色的炊烟。空气却是清凉新鲜的。
胡英看了“乾茂升”的店面招牌,很是赞赏,说吴孝增是经营的行家。卖茶叶,卖的就是茶商的品味,就是茶商的人格。即使是在西北牧区,人们并不似南方讲究茶艺,但也不可粗糙马虎。“习惯成自然,”胡英说,“对于不了解茶叶的人,你给他么子样的品味,他就是么子样的喝茶人。喝茶人的品味是要卖茶的人培养的。莫要以为租一间门面,摆几个坛坛罐罐,放几摞砖茶,就可以开茶叶店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