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太极宫,这一段时间崔小芙感觉到宫中侍卫对她的约束似乎慢慢放松了,不仅一些小宦官出宫采办物品的次数变勤,手续也变得简便,不再需要中郎将加印,只要给当值校尉说一声便可放行出宫,对于这种变化,崔小芙百思不得其解,如果张焕要上位,那对自己的看管应该加严才是,怎么反而松懈了呢?出于一种试探,崔小芙命贴身宦官冯恩道也出宫一趟,不料,冯恩道竟也顺利出宫,这着实让崔小芙大吃一惊,这件事就仿佛一簇火苗,将崔小芙几乎已经死掉的心又重新点燃了。
中午时分,崔小芙刚刚午睡醒来,正闭目享受宫女为她做的头部梳理,虽然太极宫比大明宫陈旧,但崔小芙也不得不承认,太极宫的生活条件要比大明宫好许多,不仅吃穿用度都顶级奢侈之物,而且供应的鲜果品种也比从前大大增加了,这是她最喜欢的一点,不过她崔小芙真正在意的,并不是这个。
“冯恩道回来了吗?”崔小芙又一次问道,冯恩道一早出去至今未回,崔小芙为此已经问了三次了。
“回太后的话,老公公尚未回来。”
“他回来后,让他马上来见我。”崔小芙话音刚落,便听门外有小宦官在禀报,“老公公回来了。”
门慢慢被推开了,冯恩道忧心忡忡地走了进来,崔小芙一下子转过身,急不可耐地问道:“如何,见到他了吗?”
冯恩道眼皮低垂,似乎在躲避着崔小芙急切的目光,犹豫了片刻,他才慢吞吞道:“老奴见到他了。”
“你们都退下。”崔小芙将几个宫女呵斥下去,谨慎地将门关上,这才阴森森地盯着他问道:“李勉怎么说,你不得有半点隐瞒哀家。”
“李尚书说,侍卫对宦官出入宫的约束之所以变松弛,是他花大钱打点了李定方的缘故,而且只有一个月时间,所以他希望太后能抓紧时间。”
崔小芙眼睛一亮,李勉果然没有让她失望,抓住了张焕去江淮的机会开始行动了,她克制住要大笑出声的激动,又追问道:“他有没有给你什么信件?”
“有!”冯恩道取下帽子,拿过一把剪刀沿着帽子边缘剪开,从帽子的夹层里抽出一幅白绫,递给了崔小芙,“这就是他给太后的信。”
崔小芙迫不及待地将白绫放在桌上展开,仔仔细细地阅读起来,李勉的方案很简单,张焕无论是封雍王还是任命为监国都是以太后的诏书加封的,但事实上太后并没有下过这样的诏书,而是张焕擅自使用国玺矫诏,所以他希望太后能够出面向群臣及宗室说清此事,一旦纂位的罪名坐实,张焕必将为天下人所不耻,这个大唐的皇位他就不一定能登得上去了,看到最后,崔小芙忽然看见了李勉用血题下名款,暗红色的‘李勉’二字,显示他对自己的忠心不渝,崔小芙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患难见真情,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能看到真正忠心的臣子。
整整一个下午,崔小芙都在反复推敲着李勉的方案,虽然这个方案并不是最好,但已经是他们所能做到的极点了,她终于下定了决心,不成功则成仁,她宁可冒险一试,也绝不愿享受张焕给予她的锦衣玉食,她宁可辉煌一死,也不愿在冷宫中残老此生,崔小芙随即也用白绫写了一封回信,并亲手将它缝进冯恩道的帽里,郑重地交给他道:“你再去找一趟李勉,把信交给他,告诉他,我会全力配合他的行动。”
冯恩道怔怔地望着眼中洋溢着激动崔小芙,良久,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将帽子戴好,又一次出宫去了。
……
广陵,张焕所给的十天期限已经过去了六天,虽然张焕承诺不进攻江都,但并不表示他会按兵不动,四月二十三日,从南面进攻的四万蔺九寒军在当涂县渡过了长江,沿长江北岸疾行,两天后,大军抵达了江宁县,驻防在江宁县的两万楚家水军在水军副都督单悦的率领下投降了朝廷,停泊在长江边的一千三百多艘战船悉数被张焕收入囊中,陇右军也由此建立了第一支水军,张焕随即封单悦为水军中郎将,驻守江宁,同时,被楚家扣留在江宁县的千艘漕运船也由此得以脱身,运载着三百万贯税钱向襄阳方向浩浩荡荡驶去。
就在蔺九寒抵达江宁的同一天,正在扬子县部署防御的楚惊雷突然得知敌军已在当涂渡江,情急之下,他率一万水军弃船从北岸赶来的救江宁,却在扬子县白沙镇遭遇到蔺九寒的三千前锋军,两军发生激战,陇右军兵力不济,被迫后撤至六合县,而楚家军损失三千余人,楚天雷也受了箭伤,他知道江宁大势已去,只得率六千余残军含恨退到江阳县,扼守广陵的南大门。
……
高邮县,这里距江都县只有一百余里,大运河贯穿全境,这里也江都县的北大门,四月二十七日夜幕降临时,八万陇右军从高邮过境。
运河两岸一队队士兵骑马列队疾行,点燃的火把汇成了两条赤亮的河流,一直到延绵十余里外,和天上的银河相映生辉,运河中,运载粮草的漕船也一艘接着一艘,船头上挂着灯笼,宛如串串繁星,在夜风中摇曳,不时有长长的号角声在河面响起,提示前方的民船避让。
张焕这几天有些感恙了,军医说他受了风寒,需卧床休息数日,但他不肯留在临淮养病,一定要随军南下,手下无奈,只得将他安置在一艘大船之上,虽然是坐在船上,但他也并不轻松,从早到晚要么接待地方官员,要么就是思考着大唐的走向。
此时,张焕刚刚送走前来述职的高邮县县令和县丞,在和他们的交谈中他才知道,在高邮县还滞留数千户去年中原之乱时从谯县逃来的难民,他们大多在高邮县租种大户的土地为生,高邮富庶的鱼米之乡以及宁静的生活和战乱不断的中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数千户难民都不愿返回中原,这样一来却给地方官府带来了麻烦,朝廷对这些难民的安置办法始终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究竟是要把他们遣送回原籍,还是可以入户淮南,管辖权究竟是属地原则,还是户籍原则,地方官府委实难以决定,可若把他们排除在管辖之外,偏偏他们又生活在本地,而且人数众多,若和当地人关系处不好,极可能会酿成动乱的根源。
一送走高邮县地方官,张焕便立即给朝中的裴佑写信,从他准备开发江南国策考虑,他倾向于将中原民众留在江淮,不仅可以将北方先进的农业技术留在南方,更重要是南方的土地兼并要比北方轻得多,有利于重新授田以实现人口转移。
所以在张焕给裴佑的信中明确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允许难民以南迁移民的身份就近入籍,纳入当地官府的管辖范围。
写完信,他感到体力开始有些不支了,便将笔放下,简单整理一下桌上的文书,准备上床休息,忽然,他隐隐听见岸上有人在高呼,似乎是在叫他,张焕心中诧异,便快步走到窗前,一把推开了窗户,一股略带腥味的河风迎面吹来,他昏沉的头脑一下子清醒了,远方五百步外的岸上是由无数火把组成的赤焰之河,浩浩荡荡向南流淌。
可就在数十步外的沿岸,十几名骑兵正跟着他的船边走边高呼:“都督,长安急件!”
不等他传令,几名亲兵便摇着一条小船向岸边靠拢,很快,小船重新返回,带回一名内务司的报信兵,为了方便飞鸽情报的传递,内务司特地在一些比较大的城镇中设置了情报点,这份长安急件就是设在彭郡的情报点接收,再由信使送来。
“都督,这时今天早晨收到的一级急件,属下不敢耽误。”信使从怀中取出信筒,从里面倒出了一管红色的鸽信,按事情的重要和紧急程度,鸽信分为红、黄、绿三个等级,其中红色便是最高的一级。
张焕显然早就知道现在的长安会发生什么事情,他不慌不忙地展开鸽信,信是内务司司正李翻云写来,言他离开长安的第三天,李勉便开始了秘密活动,他一共拜访了十八位亲王或郡王,同时也拜访了一些原太后党的骨干,比如尚书左仆射韦谔、金紫光禄大夫王昂等等,这些都是张焕意料之中的事,他淡然一笑,继续向下看去,就在下面,他终于看到了他想知道的事情:‘李勉送钱万贯厚赂李定方,以准宫人自由进出太极宫’。
看到这里,张焕终于冷冷地笑了,不知是在笑李勉、崔小芙的愚蠢,还是在笑他们不识时务,事情已经到了今天这个地步,难道找几个无权无职的亲王,就凭段秀实那千把个虾兵蟹将,大唐的天就能变回去吗?
他展开一张纸,提笔写下了几条命令,递给亲兵道:“用最高等级立即将它发到长安内务司,不得有误。”
……
天快亮时,八万大军抵达了距江都三十里的邵伯镇,并在那里扎下了大营,数百骑兵风驰电掣般冲到江都城下,用箭向城中射进了数百封安民告示。
此时的江都城气氛空前紧张,但这里的人已经百年没有经历兵灾了,和逃命为第一原则的中原百姓相比,江都人躲灾水平显然缺乏技术含量,无非是将舅舅家的钱藏在叔叔家去,或者在床下挖个洞,将装满了金银珠宝的土瓮埋起来,然后全家人一致对口供:我家很穷,已经三天没吃饭了诸如此类,却全然不顾那一身油膘是从哪里来的。
不过紧张归紧张,但江都城却没有出现大的骚乱,尤其是商铺,没有一家被砸抢,而出城逃难的民众也寥寥无几,基本上保持一种稳定的状态,其实这和代刺史赵严的努力分不开,早在盐城之战爆发前,赵严便召集广陵的地方官开会,部署了一系列维持稳定的具体措施,比如实行里正、地保责任制,将广陵地区所有的里正和地保都动员起来,安抚本辖区的民心、组织联防以维护治安,经过种种措施,终于稳定住了广陵地区的局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