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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探花霍燎原(第1页)

庆熹十一年初春二月,霍炎启程赶赴京城会试,虽然天气还有些微寒,江面上的风也大,但毕竟是他自去年九月以来第一次出门,心中欢畅雀跃,奔至船头眺望两岸景色,任劲风吹得衣袍猎猎作舞。舱中两个书僮怕冷,大声道:“少爷,快进来,外面风大冻着了,我们可没法向太太交待。”

霍炎只觉这两个年龄都大自己一倍的“书僮”言语无趣,面目可憎,殊不愿搭理他们,无奈是母亲特地选的老家人,名曰侍读,倒不如说是监视更为恰当,怕他们日后在母亲面前胡言乱语,便不敢造次,讪讪然回到舱里,笑道:“早知道你们这么罗嗦,就带别人出来了。”

霍瑞在家资格甚老,知道霍炎性子随和,笑道:“少爷说这话真是罪过。我们老哥儿俩在家现成管家不作,跟着少爷出来,倒落下埋怨了。”

霍祥也道:“这可怪不到我们,就是少爷太爱惹祸,太太才让我们跟出来的。”

霍炎生怕他们后面更是滔滔不绝,打住他们的话头,道:“是是是,都是我连累的你们。”心里知道,去年的祸是闯大了,现在全家见了他,犹如惊弓之鸟,若非要他上京谋取功名,只怕霍母仍不肯放他出门。

原是去年八月十五,霍炎早早交卷出场,心下得意,和几个要好的朋友一起吃酒庆贺,席间论起东江县的知名才子高并,时运不济,竟在长虹桥死于非命,不然现在也是金榜题名,何等风光。霍炎与高并有一面之交,也喜他才华出众,为人清高,更恨董里州这个贪官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却造了一座烂桥害死人命。当时霍家也因造桥修路是积善行德的好事,捐了无数的银子,想不到全落在贪官们的私囊里。霍炎酒壮肝胆,将一篇声讨董里州的文章一挥而就,命人贴在州府衙门前。待到各地生员陆续出场,纷纷向这里过来,众人年轻气盛,越说越是义愤填膺,当下决议明天在贡院门前集合,去布政司衙门前讨个公道。

霍炎又多喝了几杯,醺醺然领着小厮回家,刚拐到一条僻静小路,黑夜里前后闯出几条彪形大汉,不由分说,用一条麻袋对准霍炎当头罩下,背在肩上就跑。小厮大惊失色,追了几步,被人一脚踢倒,待爬起身来,强盗早已不见踪影,只得奔回家报信。

霍炎原以为这伙强人不过是绑匪,过一天自会有家中送银子来赎人,不料这一关就是半个月,虽说这些人没有十分留难于他,一样有酒肉吃喝,只是将他锁在船里,丝毫没有放他的意思。霍炎料想家中现在只怕已是天翻地覆,母亲定是心忧如焚,偏是他性格刚硬,不肯说出一句讨饶的话来。这一天船外一阵厮杀之声,不多时有人打开舱板,低头钻进来道:“霍公子还好么?”

那却是个熟人,正是寒江承运局的大老板吴十六,见了他笑道:“霍家太太要我救你回去,那些强盗已经跑了,还不随我快快走?”

回到家中,霍母自然对吴十六千恩万谢,搂着霍炎痛哭一场,突然恨声道:“小畜生,让你在外惹祸,如今闹事的学生都受通缉,若不给你教训,今后霍家一定被你败光了。”

霍炎刚觉此言蹊跷,霍母已命人一顿板子劈头盖脸打了下来。从此之后霍炎便再不见天日,日日被霍母锁在房内读书。不久又传来朝廷派人下来撤查董里州,缉拿闹事学生,霍炎心道那篇可称得上是罪魁祸首的文章是自己写就,无论如何,这次再无幸理,就在家等着官差上门锁拿,谁知好朋友捎来消息道:“霍兄那篇文章原来收在布政司,那个钦差自然会问起,董里州便命人取来,想不到翻遍整个布政司也找不到这件要紧的证物,霍兄命不当绝,必有后福。”果然一个月之后寒州风平浪静,董里州既已抄家拘禁,钦差又重阅这次乡试的卷子,凡是领头闹事的学生一概撤去功名,再取一百名举人。霍炎文章既好,又没有参与闹事,取中第一名解元,霍家顿时欢天喜地,摆宴请客。

这里面少不了的就是吴十六,霍炎悄悄对吴十六道:“吴大老板,这次多蒙你相救,我可很承你的情哪。”

“解元郎说的什么话,这寒江水面都是我罩的,都是乡里乡亲,替你打发几个小贼不算什么。”

霍炎笑道:“不是这一件,吴大老板动足脑筋不让我闹事,保我功名,才有我今日,大恩不言谢,你先等我磕两个头再说。”

吴十六一把拉住他道:“且慢,这是从何说起,什么闹事不闹事的?”

“我喜欢吴大老板爽快,可别和我闪闪烁烁。你在寒江水面上的势力哪个不知?要找到我,两天就够了,哪里会用的着十天半个月的?家慈性子柔弱,我被人绑走多日,早就急死了,还等得到我回来打我骂我?”

“嘿嘿,”吴十六尴尬一笑,道,“解元郎当真聪明。”

霍炎笑道:“我本来也不疑心,只是我前一天晚上就被绑走,家慈怎会知道我在外惹祸?”

“原来是霍家太太说漏了嘴。”吴十六恍然大悟,道,“我是怕令堂急出失心风来,才悄悄说给她听,要她不要着急,等外面风声过了,就放你回来,哈哈,想不到她一句话,就戳穿了底蕴。”

霍炎正色道:“只是这场祸是我惹的,如今自己风光,其他人倒是遭我连累。”

吴十六道:“你们年轻人就是胡闹,好端端为了一个小小的董里州葬送大好前程,真是不知轻重。本来我也懒得管你们读书人的事,不过我主上爱惜你的人才,令我保住你,要不然你现在大牢也坐了,才知道厉害。你日后在朝廷当差是一定的了,千万记得这次教训,行事之前,切切三思,否则后患无穷。”

霍炎听他教训得有理,道:“是,现在才知道吴大老板不但神通广大,更是懂大节的人,不知是哪位尊贵人请大老板相救?”

吴十六道:“这可不能随便告诉你,你只管好好会试,将来好好为官,就算报答我主上恩义了。”

吴十六说完就想走,霍炎拉住他问:“大老板,还有件事,我那篇文章在布政司衙门里,是不是大老板盗出来替我消灾?”

吴十六一笑,“这话可不能随便乱说,我吴十六是寒州地面上的良民,怎会做这种事。”

吴十六既不明言,霍炎自然乱猜不着,直到今日对他来说,仍是不解之谜,此时从船舱内不住向外打量,见滚滚江水扑面而来,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只是清清楚楚知道缠在自己咽喉上的命运之锁正由一只无形大手牵着,只管轻轻一拽,自己便不由自主向它飞奔。

到了离都,一打听才知道今年会试与往年不同,主考官并非太傅刘远,而是他的学生都察院都御史苗贺龄。心里笑道:“这可是老相识了。”去年在寒州办案,又点中他解元的正是这个铁面御史。

苗贺龄因巡按寒州一事,已经连升两级,又蒙皇帝信任,选作今年会试主考,各地举子对他早有耳闻,都知道他清正廉洁,办事敏捷厉害,均道今年会试必然风气正直,择优录取,大是放心。

苗贺龄这边却是如履薄冰,经过寒州一案,他方知皇帝耳目之众多,心机之深刻绝非自己原先所想。从寒州一回来,皇帝就单独召见苗贺龄。苗贺龄递上折子,将寒州民变原委据实禀奏,后面抄付了董里州、毛臻的家产。皇帝拿着他的折子,微微一笑道:“这要对一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清单,命尚宝领事太监吉祥逐项核对,最后点头道:“很好,连董里州为囤积新丝,从藩库借的那笔款项也有了。苗卿不但清廉,办事也是缜密敏捷,不负朕之所望。”

苗贺龄闻言却未觉得半分欣喜,反而冷汗淋漓,心中暗暗后怕,连皇帝升他作都察院都御史的旨意都未听见。磕头跪安之后还在心中连声道好险。原来董里州、毛臻等一干寒州官员贪赃枉法罪状属实,苗贺龄请旨抄查相关罪官家产,发现董里州在八月初从寒州藩库里借了一笔十二万两的银子,核对他府中八月里的开销,却未寻得这笔款项的去向,十二万两银子竟不翼而飞。苗贺龄也是个狠辣角色,虽然无法审问董里州,仍可将他的将他几个师爷严刑拷问,重刑之下几个师爷均招认董里州借了这笔银子买断寒州市面的上等新丝,只等开始织造进贡用的小寒绢时,再将这些新丝高价售回官府,一出一进,又是十几万两。

十几万两雪花花的白银放在面前,任谁都会动心。苗贺龄清贫已久,只道朝廷定然不知此事,当下也打起这等主意。正在思量不定,刘远却千里迢迢长信过来,一通语重心长,勉励他清廉为官,前途无量。苗贺龄对恩师刘远素来敬服,想自己当年不过一介寒士,文章也不出众,因刘远觉得他笔下大有风骨,仍将他取中进士,又在皇帝面前极力保举,心中一热,才将原先的念头顿时打消。

二月初九清晨,苗贺龄携众考官进入贡院,知道这个差事自来难当。皇帝虽然年轻,却非可欺之主,自己心中明镜一般,只是不知其他人有没有徇私舞弊的事,日后将自己牵连在内。任他如何七上八下,也不敢将当日面圣的情景对众人乱讲,只令考官们聚拢,将取士公正、不负圣上厚望的话又谆谆说了一遍。

这边清晨考生鱼贯入场,那边天牢秉环路口,却是正午一声炮响,随着寒州一案首犯两名罪官人头落地,顿时朝野整肃,不但对皇帝的敬畏添了几分,还令百官对那个素来风流成性,这次却不依不饶弹劾董里州的小成亲王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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