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世初伸向菜碗的筷子停了一下。
黄家老大声音低了下来:“你这些日子在村里转悠时,就没听见村里人说什么?”
方世初歪着头看着他,眼睛怔怔的。
黄家老大说:“你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死了?”
方世初说:“你说是怎么死的?”
黄家老大说:“我大小还是个村长呢,我可不想在背后嚼你们家的舌根。”
方世初从鼻子里哼哼了两声,他也不想听黄家老大嚼舌根。换了个别的人,他是会一直追问下去的。
黄家老大见方世初没太大的反应,反倒有些失望了。他夹了个鱼头一口咬了,吐出一嘴的渣子,又发了一句感慨:“我知道你不相信我的话,但你迟早会明白的。”
“你相信命吗?”方世初突然看了黄家老大一眼。他的眼睛已有些模糊了,连带着把黄家老大也模糊成了一团。这些天方世初在富贵伯家里住的时候没有一夜不梦见母亲,在梦里看母亲也是这样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但他知道那是母亲。母亲在仿佛变得稀薄了的空气中步态轻盈地走到他的床头,似乎要说什么,但每当这个时候他就醒了,他慢慢地睁开眼时,只看见一扇雾蒙蒙的窗户。这时他就开始琢磨,命。他想要琢磨出这个字的真实含义。
黄家老大把嘴一咧:“嘿嘿,命。”
“你嘿什么?我问你相信命吗?”
“嘿嘿,那我可说不准,我没见过命是什么东西,又怎么敢肯定是信还是不信呢?”
“我告诉你,”方世初抬起头来说,“凡是能看见的东西,都他妈的假,只有那些我们一辈子也看不见的东西,才真!”
黄家老大说:“你没喝醉吧?”
方世初喝酒上脸,酒很真,喝下去一杯就是一杯。他的脸已经红得跟栽进了血盆子里似的。黄家老大莫名其妙地感到恐惧起来,不知道是害怕方世初这副吓人的样子,还是害怕他说的那个命,只觉得阴森森的。
方世初已经趴在桌子上了。一杯递到嘴边又泼出来的酒,顺着他歪在一边的鬓角往下流,一滴一滴地连成一条虚线……
方世初是真的喝醉了。
梦城 第二十六节(1)
方世初醒过来时,已经躺在那个既是家又不是家的房子里了。他昏睡了一夜,阳光照在被子上,恍恍惚惚,他不知是今天早上的阳光,还是昨天晚上的夕阳。他的神志还很模糊。这时他听见了一个声音:“你都睡了一夜了,好点儿了吗?”他慢慢睁开眼,看见了一个坐在床头的明暗交错的身影。有一瞬他感到这可能是混乱的神志造成的模糊的影像。随着他的神志渐渐变得清晰起来,模糊一团的父亲渐渐又变得轮廓分明,看得见阳光在他的脸上闪烁了。
父亲这样看着他时,方世初忽然间感到一阵温暖,他体味到了一个父亲的关爱。
他尴尬地叫了一声爸,又有点难为情地把眼睛闭上了。
这一声爸又把方友松叫得感动起来,毕竟是亲生骨肉啊,他开始后悔自己的那一拳头下手也太重了,他又心疼地责备儿子:“你这伢子,回来了怎么连家门也不进呢,害得我和黄岚到处找你,只差没有报警了。”虽是责备,却透着疼爱。他握住儿子的一只手,微微弯着身子,眼神里混杂着一个父亲的种种复杂感情。方世初感觉到了,父亲的手心里很热。父亲的另一只手也在他的头发里亲昵地摩挲着。这种血缘亲情好久没有过了。方世初的皮肤也饥饿好久了。他静静地享受着这种从血缘亲情里流露出来的抚摸,恍然又觉得如在梦里。
他不敢睁开眼睛,怕这一切在梦醒时分突然消失。
有一阵,他闭着眼又像是睡着了,其实他是在假寐的掩盖下努力地回忆昨天发生的一切。他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是怎么走出那家餐馆的,还有那个把他灌醉了黄家老大是怎么和自己分手的。他只依稀记得自己跑到大街上拦的士,连拦了好几辆也没有一辆停下的。他又记起好像是起风了,风很大,一辆车刚要停下随即就被一阵风吹走了。他本人也被风吹得像一片落叶似的满街飘零。后来他总算抓住了什么,抓住了橱窗前的一根生了锈的栏杆,橱窗里有个人影在不停地晃荡,手里还攥着一个酒瓶,朝他挥舞,挥舞得瓶子里的酒哗啦哗啦直响。他下意识地夹紧了双腿,一看见酒他就想吐,他一阵阵地呕吐起来,边吐边哭。哗一下又听见什么碎了,像是整个世界都碎了。
仿佛是无意间发现的,他感到一种破坏的痛快,真痛快啊。他还想砸烂点什么,他吃惊地抬起头,没看见那个橱窗了,也没看见那个在橱窗里挥舞着酒瓶的人了,也没看见自己了。眼前一片空白。脑子一片空白。大段大段的空白。他听见有人喊:“疯子!”“酒疯子!”这声音都是从他身后传来的。他吃惊地回过头,结结巴巴地问:“疯子?疯子在哪里?”他的身后竟然站着那么多人,那么多人都像是疯子,都在疯狂地大笑……
后来的事方世初就什么也不记得了,方友松也没有告诉他。当时他一酒瓶把那家时装店的橱窗玻璃砸碎了,如果不是方友松和黄岚当时恰好路过那里,他可能真的会被人当做一个疯子关进疯人院。是黄岚,她的耳朵很尖,也可能是她对方世初的声音特别熟悉,听见方世初大喊大叫的声音,她下意识地就把车开过来了。方友松看着他的这个儿子,有一阵,没一点反应,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他,那眼神非常绝望。随后,两人费了老大劲才把方世初制服了,弄上了车,黄岚又赔了玻璃钱,还说了不少好话,才把一场风波平息了。两人都觉得好险,要不是他们路过那里,方世初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方世初昏睡了一夜,方友松就一夜没合眼地守着儿子。儿子虽是在喝了酒后失去理智,可方友松突然觉得,这孩子就是不喝酒也快要疯了。这孩子的神经是越来越不正常了,方友松忧心忡忡,儿子怎么会这样呢?在某些方面,他的确和他神经兮兮的娘一样。要不,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