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西安走到了大街上,他来的时间刚好,市政工人十分钟之前熄灭了街上的煤气灯,又往街道上洒了水,空气显得既凉爽又湿润。
眼看时间还早,他走上了勒塞尔布大道,一路向着玛德莱娜教堂的方向走去,当他抵达教堂时,教堂的大门刚刚打开,几个佝偻着背的黑衣老太太正像乌鸦一样朝着教堂里涌进去。
吕西安站在人行道上,看着自己有些掉漆的漆皮靴子,思考着下一步该做些什么。他将手伸进自己的裤兜,摸出来四个法郎又十五生丁,如果他现在去吃早饭,那么午餐和晚餐就只能牺牲掉其中之一了。
他站在原处犹豫了片刻,决定牺牲掉午餐,于是他把那些硬币重新放回到自己的裤兜里,起步朝着教堂左侧广场上的一家小餐馆走去。
当他走进餐馆的时候,狭小的餐馆中央已经坐了几个早起上工的工人,他们穿着打着补丁的工服,用手撕扯着盘子里的油炸鳕鱼。餐厅的一角坐着几个没戴帽子的中年女人,他们衬衣的领口洗的已经有些发亮,像是暂时找不到工作的女家庭教师。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的油烟气味,餐厅的墙壁已经被这样的油烟熏黑,那些吱嘎作响的桌椅板凳上面似乎也糊上了一层同样的油脂。
吕西安用手帕擦了擦椅子的表面,叫了一份简单的早餐和一杯苦艾酒,还向店里的伙计要了一份《今日法兰西报》。他从上中学起就颇为喜欢读报纸,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的大名能出现在报纸上,即便不是在头版头条,也应该在“社会新闻”栏目里占据一个显要的位置。
报纸的头条刊登的是陆军部长布朗热将军的讲话,一如既往地,布朗热将军在外省的某个城市鼓吹着他那一套对德国复仇的理论,似乎如果他掌握了大权,那么第二天早上就要向德国宣战,让阿尔萨斯和洛林重新回到法兰西母亲的怀抱。在他的讲话下方是一篇《今日法兰西报》编辑部的社论,热情洋溢地赞扬了布朗热将军的爱国情操,甚至热情到了谄媚的地步。在布朗热将军的新闻下面是一些其他的政治报道,诸如某选区的议员选举结果,议会的今日议程,还有英国人和缅甸刚刚签订的边界条约等等。
他将报纸翻到“社会新闻”一版,里面记载了蜂巢一般热闹的巴黎社交界的新动向:某位公爵夫人第三次结婚,婚礼将在玛德莱娜大街的教堂举行;一位第二帝国时代的老将军去世了,而举行葬礼的位置就在前面那场婚礼的三个街区以外;报纸的老板,一位犹太投机商人在家里举办了奢华的宴会,在这条新闻的最下方列着参加这场宴会的社交名流的姓名。
吕西安看着这一行铅字印刷出来的名字,想象着“吕西安·巴罗瓦先生”的字样挤在“亨利·德·蒙托邦子爵”和“路易·德·卡斯蒂永侯爵”之间的情景。
他的目光朝下移去,这些名字当中最后的几个所在的位置上覆盖着一片褐色的油渍,他们尊贵的名字被埋藏在了融化的猪油当中。
他重新意识到了自己正身处在一间肮脏破败的小餐馆里,口袋里只剩下几个银币,而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那些衣冠楚楚的先生和夫人正在奢华的府邸当中参加宴会,他们身上的一件首饰或是一块怀表,就足以把这件小小的店面盘下来。
这个事实让他有些灰心丧气,而后又怒火中烧,那迫切的想要出人头地的欲望让如今的失意更加难以忍受了。他回想起几个月前大学毕业时,他回家安葬了自己的母亲,而后就像无数外省的年轻人一样乘火车来到巴黎,当初他怎么能料到自己是陷入了一个臭气熏天的泥潭当中呢!
他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外套,那封信安然地躺在外衣的兜里,这是他仅剩的一根救命稻草了,他在心里做出决定,如果这封信没有达到应有的效果,那么他这周就乘火车回到布卢瓦去,这辈子再也不踏入这个堕落的巴比伦一步。
吕西安将报纸折叠起来,在桌上留下了餐钱,随即走出了餐厅,此时太阳已经升到了屋顶上,周围的空气开始变得越来越热。
他估算了一下到目的地的距离,意识到自己如果徒步走过去,到那时候一定已经大汗淋漓,看上去会像是一条刚被打捞上来的落水狗。他又摸了摸裤兜里的硬币,还是咬了咬牙,拦住了一辆路过的出租马车。
“拉斐特街六十三号,众议员杜·瓦利埃男爵先生的办公室。”
当他登车时,他大声向马车夫说道,声音洪亮的连马路对面都听的一清二楚。
马车绕过教堂,从歌剧院旁边驶过,一群衣着时尚的漂亮男女一路笑着走进了歌剧院的后门,想必是剧院里的演员。男演员们穿着剪裁考究的衣服,他们衬衣袖扣上的钻石闪闪发亮;而女演员们则恨不得把他们的头发上和身上都挂满珠宝,把自己变成圣诞节协和广场上竖起来的那棵圣诞树。毫无疑问,有许多人愿意为他们花钱,吕西安一边想着,一边又摸了摸自己的口袋。
马车向右再次一拐,上了奥斯曼大道。宽阔的林荫道两旁栽种着整齐的梧桐,两边的豪华公寓楼看上去安静而又优雅,那些用精美的铸铁栏杆包围着的阳台上站着几个身穿吸烟服的男人,像是拿破仑皇帝一样将手背在身后,挺着肚子俯瞰着下面的街道,就如同在枫丹白露宫的阳台上检阅禁卫军似的。他们的嘴里都叼着一根烧了一半的雪茄或是象牙烟嘴的烟斗,时不时地朝外吐出几个烟圈来。
吕西安不由得将这些奥斯曼男爵改造巴黎时设计的豪华公寓和自己所居住的那间陋室相比较,自己的公寓从地基当中就开始向外散发出穷困潦倒的气味,那样带家具的简易出租房屋在全巴黎有几万间,每一间都有着各自不同的独特穷酸味道。他在内心里发誓,一定要尽快从那样的生活当中解脱出来。
马车的颠簸将他从沉思当中带了回来,他向窗外看去,马车已经驶上了拉斐特街。
在一座三层的小楼前,马车夫勒住了自己的马,“先生,您要去的地方到了。”
吕西安下了车,从裤兜里掏出来一把铜子,塞进了马车夫的手里。
我算是和自己的晚餐说再见了,他心想,余下的几个铜子恐怕只够买块面包对付一餐。
他从马路上走上人行道,几步跨上台阶,走到那座小楼临街的黑色大门前,大门的旁边钉着一块黄铜制成的牌子,上面用印刷体写着:
“拉斐特路六十三号
法兰西共和国众议院议员
银行家杜·瓦利埃男爵先生办公室”
吕西安伸出手,用力将门铃拉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