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拉森获得天启的十年之后,隔着半个世界外,我站在巴黎的一条人行道上,跟一个瘸了腿的陌生黑人争执。
日后有一天,布瑞德利的双手将会掌握我的性命。但当时那一刻,我只是暗自诅咒他下地狱。他为了告诉我他想讨论我写的那本书,就把我苦心建构起来的一层层假身份全都摧毁了。
他好像对自己引发的状况浑然未觉,只是解释他一小时前来到我公寓外,刚好看到一个人上了出租车,他觉得那人应该是我。于是他自己也招了辆出租车,跟着我到玛德莲大道,绕着那个街区想找我,结果没找着,于是他又回到公寓这边来找。刚刚敲门的就是他,而因为不确定我是不是在家,他就决定来街上等,看我会不会出现。
我感觉得出来,他好像认为这一切很好笑,也搞得我更不喜欢他了。尽管我很想跟他大发脾气,但是做不到,因为我很害怕。他找到了我,而如果他能办到,那其他人也可以。比方说,那些希腊人。我得先搞清楚他是怎么办到的,其他的一切,包括我的感觉,全都得暂时放在一边。
“去喝杯咖啡吧?”我客气地说。
他说好,还说他要请客。这是个错误。巴黎的这个区域,光是一杯意式浓缩咖啡和一个法式闪电泡芙的价钱,大概就得动用他的退休金存款才付得起。但眼前,我可没有大发慈悲的心情。
我们开始沿着弗朗索瓦一世街沉默地走了几步,还走不到五码,我就得停下来:布瑞德利努力想跟上,但他的右腿瘸得比我原先以为的要厉害。
“是天生的缺陷吗?”我问,我生气的时候会很讨人厌的。
“那是另一只脚,”他回击,“这个是去年受伤的。”
“工作还是运动?”我得跟他一起走,所以继续谈这个话题好像也理所当然。
“工作。”稍稍暂停一下,“曼哈顿下城,想都没想就跑进一栋大楼里。我这么做不是第一次了,不过这回不一样—没死算我运气好。”他的语气摆明他不想多谈细节。
“看起来是臀部的毛病。”我说,此时我们走得更慢了。从他走的姿态,还有我所记得的医学训练,我很确定我的判断没错。
“他们用了一堆钛合金和塑料。说我必须做很多物理治疗,不过,混蛋,我八个月都没做了。”
凶案组警察,毁掉的臀部,用钛合金骨钉固定住骨头—我觉得应该是一颗大口径子弹造成的枪伤。他没再主动讲其他的事情,而我必须说,尽管我不想,还是不禁同情起他来了—再没有什么比历经枪战的警察更惨的了,或许只有间谍除外吧。
我们在红灯前停下,我指着一栋石灰岩外墙的饭店,门口停着三辆簇新的劳斯莱斯幻影。“雅典娜广场饭店。”我说,“我们可以去那边喝咖啡。”
“看起来很贵啊。”他回答,浑然不知他很快就会领教到什么叫作贵。
我们进了旋转门,穿过大理石大厅,来到饭店的大艺廊。从这里,有几扇高高的门通往巴黎最美的中庭之一。
这个中庭的四面,围绕着一间间往下俯瞰的客房卧室,墙上长满了常春藤。客房阳台的红色遮阳篷下头,有茂盛的绿色植物。住宿的客人往下可以看到一架大型三角钢琴、精心修剪成各种造型的绿树,还有众多俄罗斯政客和其他各式各样的欧洲人。我们坐在中庭后方的一张桌子,从楼上几乎看不到,然后这位受过重伤的警察开始解释,他是如何解开全世界最神秘情报员之一的伪装。
尽管他没说很多,但很快我就明白,他冲进那栋大楼所受的伤,远远不只一边粉碎的臀部而已。他的一个肺脏塌陷(我猜想是另一颗子弹造成的)、脊椎受伤,而且头部遭受严重撞击,这一切加起来,就让他在加护病房住了三星期。
第一个星期,他能不能活下去还很难说,他太太玛西寸步不离守着他。但总之,她和医生克服了困难,最后他终于被移到次级的高度依赖病房,然后大家发现,他的伤痛显然不光是肉体而已。无论受到了什么样的心理创伤,他都几乎完全不谈,也更是不表露出任何感觉。或许是恐惧,或许是懦弱,或许是某个他救不了的人—他从没解释过—但不管有过什么遭遇,一大半的他,都留在那栋大楼里了。
“我没死,但只剩一副空壳,”他平静地说,“那种麻痹,那种情感上的完全断线,比任何肉体的伤害还糟糕—不光是对我,对玛西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