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可以的话,我早就赶紧睡过去来逃避我第二次入狱的事实了。但哈露给我的白色药片像野马一样在我的神经突触上奔腾。更糟糕的是,费恩一直跳进我的脑海。这么多年没想过她之后,她突然就变得无处不在。我被下药关进笼子里和她被下药关进笼子里是不一样的。因为我很确信我明天早上就会被放出去,但我很想知道她是不是也很确信。想到她十分确信这是一场错误,确信我们正在赶来救她,确信她很快就会回家躺在她房间的床上,这个场景比想到她害怕周围的环境更让人痛苦。
还有一点跟费恩很像,我也不是一个人被关在牢房里。除了哈露,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阿姨,她看到我们后母性泛滥,帮我们安顿。她穿一件粉色毛绒浴袍,已经洗旧并且褪色了,额头上有一抹黑色,就像刚完过了圣灰星期三一样。白发在她的头上茁壮成长,像一朵盛开的蒲公英,只是一边有凹痕。她说我跟夏洛特一模一样。“哪个夏洛特?”我问。
她没回答,所以我只好自己猜。夏洛特·勃朗特?《夏洛特的网》(1)里面的夏洛特?北卡罗琳娜州的夏洛特市?我想起妈妈讲到《夏洛特的网》的结局时哭得很伤心。她突然哽咽了一下,就读不下去了,我抬起头,看到她哭红的眼睛和被眼泪湿润的脸颊后吃了一惊。我当时觉得妈妈这种表现是一种可怕的预兆,因为夏洛特很可怜,但也不全是这样,因为我之前从来没读过有人死去的书,所以这其实已经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在这方面来说,我跟费恩一样无知。费恩在妈妈大腿的另一侧,正懒散地画着她自己创造的蜘蛛的标志,弯弯曲曲的屎。
费恩特别喜欢《夏洛特的网》,也许是因为妈妈读这个故事的时候,她经常能听到自己的名字。费恩的名字是从这里来的吗?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当时妈妈是什么意思呢?费恩是书里唯一一个可以跟动物沟通的人类,妈妈给费恩取这个名字的用意为何呢?
我发现我自己也在做“弯曲的屎”这个手势,而且想停也停不下来。我举起手,盯着我的手指看它移动的路线。
“我们明早再聊吧。”那个阿姨说,好像没有意识到我正在说话。“明早意识就清醒一些了。”她让我们每人占一张床,这儿有四张床,每张床都很脏。我躺下来,强迫自己闭上眼,但它们马上就又睁开了。我抖着腿,手指敲打着床边。我的思绪又从《夏洛特的网》跳到了那个著名的实验上,实验人员给一群无辜而不知情的蜘蛛强喂了各种试剂。然后就拍了那组有名的照片——蜘蛛们在药效发挥的过程中织的网。
我现在也在织一个疯狂的网,我正处于一种似醒非醒的状态,我尽量使我画的这些图形都有意义,关于这些图形的联想像残骸一样向我涌来。这里一只黑猩猩,那里一只黑猩猩。到处都是黑猩猩。
我想如果像雷哲所说,超能力是固定的而不是相对的,那么蜘蛛侠跟夏洛特就是一样的了。事实上,跟夏洛特比起来,皮特·帕克是一个胆小鬼。我在脑中重复了几遍。皮特·帕克是胆小鬼。皮特·帕克是胆小鬼。
“别说了。”那个阿姨对我说,我不知道是我大声说出来了还是她读懂了我的思想。这两种看起来都有可能。
“哈露,哈露!”我低声说。没人理我。我觉得哈露肯定睡着了,这就意味着她并没有吃她之前给我的药片。可能当时她的药并不多,但她想对我好,就让我吃了而自己没吃。或者她自己并不想吃,只不过不想把药片扔了,所以才给我吃了,可能我只是比垃圾箱离得近一点而已。
或许她其实是醒着的。“我还是觉得超能力是相对的。”我对她说,想看看她是不是真醒着,“夏洛特能通过她织的网在墙与墙之间穿梭,但她并不是仅仅因为这个就有了超能力。她的超能力在于她能读会写。语境很重要,语境很重要。客观世界。”
“你能不能闭嘴?”哈露疲倦地问,“你他妈的知不知道你已经说了一夜了?而且说的全是废话?”
我用猴子女孩警醒又恋旧的动作来回应她。但我并没有停下来。我已经很久没说过这么多话了。要是哈露逼我的话,我就给她看看什么是真正的“说一夜”。我能想象到要是费恩在的话会出现什么画面。她会毫不费力地爬到墙上,从哈露头顶上猛地跳下来。我太想费恩了,想得我都窒息了。
“别再说了!”那个阿姨朝我吼,“闭上眼闭上嘴。我不是开玩笑,小屁孩。”
妈妈一直说失眠的人把睡着的人吵醒非常不礼貌。爸爸的想法跟妈妈不同。“你不知道,”一次吃早餐的时候,爸爸两眼模糊,他往咖啡里倒了橙汁,又加了盐,“你不知道失眠的人看到他旁边做着美梦的人心里有多么难受。”
所以我试着安静下来。我看到了一个蜘蛛网组成的万花筒。一大群蜘蛛从我睁着的眼球上爬过,一条腿又一条腿又一条腿在我头上跳舞。钻进万花筒,我能看清楚他们蜂巢一样的眼睛和恐怖的下颌骨。钻出来,从上面往下看,这些摇摆着的腿又成了各种不规则的图案。
没人关灯。蜘蛛乐队发出的声音慢慢从歌舞场的音乐变成了噪音。有人开始打鼾了。我记得就是这鼾声让我一直睡不着。我的思绪变成了水刑的节奏:客观世界,客观世界,客观世界。
那晚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一直在做梦,各种大卫·林奇导演的梦。费恩偶尔也会出现。有时她五岁,会不时来个后空翻,两只脚跳来跳去,拖着围巾到处玩,或者是轻轻咬我的手指作为警告。有时她蹲着,她长大了,体型也变大了,毫无生气地盯着我看,一点活力都没有,最后我不得不像拎洋娃娃一样把她拎出我的梦里。
第二天早上,我总算能整理思绪了,我把当时的思路整理成了一个整齐却无聊的坐标轴。X坐标:失去的东西。Y坐标:最后看到它们的时间。
一,我的自行车去哪儿了?我忘了最后一次骑自行车是什么时候了。可能是在快餐店的时候。我猛地想起快餐店里被哈露弄坏的对讲机,吓了一跳,最近这段时间最好还是躲着这家店吧。
二,德法热夫人去哪儿了?离开“毕业生”后我就没见过她了。我想问哈露,但我太累了,不知道该怎么问她。即使在她最高兴的时候问她都会生气,更何况是现在呢。
三,妈妈的日记去哪儿了?她真的以后再也不会问我日记的事了吗?还是我找个时间跟她坦白,告诉她我把日记弄丢了?这对我太不公平了,我很少丢东西,用汉·索罗经典的台词来说,这不是我的错。
四,哥哥去哪儿了?刚见到他的时候我觉得他很高兴,但现在一想我又很担心。他看到我跟当地警察这么熟会怎么想呢?要是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怎么办?
那个阿姨的儿子来了,把她带回了养老院,走之前不住地为阿姨说过的话和破坏的东西道歉。阿姨走了之后,鼾声也消失了。
当牢房的门终于为我打开的时候,我已经累得不行了,只能用手臂把自己撑起来。哈迪克警官跟我聊了一会儿,但我太困了,根本就没说几句话,可是这并没有缩短哈迪克警官说话的时间。
雷哲过来接哈露,顺便也把我送回了家。我洗了个澡,被热水冲得头晕眼花。上床睡觉,但还是合不上眼。这种感觉太恐怖了,明明困得要死,可大脑就是兴奋得睡不着。
我站起来走到厨房,拿起炉子上的炉盘,把炉盘下面打扫了一遍。打开冰箱,盯着冰箱里的东西看,尽管什么东西也不想吃。我想至少哈露没让我吃能上瘾的东西,但以后绝不能再吃这些东西了。
托德起床烤了几片吐司,触响了烟雾报警器,最后只好用扫把把它敲烂了。
哈露和雷哲的电话都没人接。我打了三次电话又留了两条言。我知道我应该直接去“毕业生”问问有没有人捡到一个玩偶。我很害怕,害怕失去如此宝贵的她。我的自行车是一回事,可德法热夫人不是我的。我怎么能这么不小心呢?然后,我猜是药效终于消失了,因为接下来我知道的就是我在床上醒来后,已经是晚上了。
公寓里很安静,可能没人在家。尽管睡了好几个小时,我还是很累。我又睡了一会儿,做了个梦,梦里我从模模糊糊的水里潜入了记忆中。以前有一次,洛厄尔晚上到我的房间把我摇醒。我记得那年我六岁,这就意味着那年他十一岁。
我之前经常怀疑洛厄尔晚上会到处游走。他的卧室在一楼,他可以轻轻松松地通过门窗出去,没人能注意到。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走了,但我知道他想念农场上的每一块土地,我知道他想念在树林里探险的日子。一次他找到了一枚箭头,还有一堆掺着石头的小鱼骨头。这些都不可能发生在我们现在住的拥挤的院子里。
那次,他让我悄悄穿上衣服,我心里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但在出去前还是忍住没说话。之前的某一天,我光着脚在草坪上走,突然脚底板一阵剧痛钻来。我抬起脚,拼命叫着,只见脚底板上扎了一根蜜蜂刺,蛰我的蜜蜂被一根绳子困住了,在用完最后的王牌后就摇摇晃晃地死去了。妈妈给我拔出了那根刺,可我仍然在大叫。妈妈把我抱进屋,给我涂了小苏打粉药膏,然后把我的脚包起来了。自那以后,我就成了家里的蜜蜂女王,到哪儿都有人抱,有人给我拿书看,有人给我倒果汁。洛厄尔显然受够了我这副娇弱的样子。那晚我们一起在街上走,又拐到了去百龄坛山的路上。我的脚并没有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