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警察没有给我戴手铐,没有把我关进牢房,也没有把我送进办公室填资料。而是把我一个人留在了一间审讯室里。审讯室几乎是空的——只有两把椅子,都是看起来非常不舒服的橙黄色塑料椅,一张桌子,上面铺着油毡布。门是锁着的。屋子里很冷,我也很冷。
没人进来,桌上有一大壶水,但是没有杯子。没有什么可以看的东西,连交通册子、枪支安全说明书或毒品的危害一类的东西都没有。我坐着等着,我站起来溜达着。我从小就有一个习惯,从来没变过,就是不管在哪里都抬头看看我最高能爬到哪里,看看费恩或玛丽能爬到哪里。房间里没有窗户,四面墙都光秃秃的,我们三个都不可能爬太高。
没人在我面前拿着牛角刺棒,至少我觉得应该没人会这样做,但他们一直在试着告诉我我是谁。当我发现没人能让我弄明白这个问题时,我也很惊讶。我永远都不知道我是谁。这并不意味着别人不知道。
地上有一只球潮虫,我开始观察这只虫,因为这让我有事可做。费恩以前吃球潮虫,妈妈一直不让费恩吃,可爸爸却说它们不是真正的虫子,更像是陆生甲壳动物,靠腮呼吸,血液里面含铜不含铁,凡是吃过虾的人都不应该不吃球潮虫。我不记得我吃过这种虫子了,但我肯定吃过,因为我记得这种虫子嚼起来像保健麦圈。
那只球潮虫朝墙爬过去,一直爬到角落里,一会儿惶惑一会儿丧气,一上午就这么过去了。我知道了我的内心世界有多么贫瘠。
把我带来的警官终于又出现了。他把一台录音机放在了我和他中间的桌子上,还放了一大摞纸、文件夹和笔记本。我可以看到最上面的纸上有一份旧报纸的剪报,标题是《布鲁明顿的姐妹花》。很显然,《纽约时报》曾经报道过我们。我都不知道。
警官坐下了,筛选着他手中的文件。又过了很长时间。要是在很久很久之前,我肯定会一直喋喋不休,我也能看出来他在等我先开口说话。这是我们之间的一个游戏,而我决定要赢,所以绝不能先说话。要是我小时候的保姆玛丽莎和爷爷奶奶看到这一幕肯定会特别惊讶。我试着想象他们现在都在我旁边,给我鼓励。“别说话!”他们说,“别再折磨我了,给我一分钟让我安静一下吧。”
可以把这一点放在我的成就栏里。警察终于放弃了,打开录音机,大声说了日期和时间。他让我说我的名字。我说了。他问我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我不知道。
“你哥哥是洛厄尔·库克,”他说。听起来不像个问题,但这确实是个问题。“请回答。”他毫无表情地说。
“是。”
“你最近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我学着用索萨博士最近对我用的那一招,向前靠了一下,跟他进行眼神交流。“我要去洗手间,”我说,“我需要律师。”虽然我只是个大学生,可我看过几部这种类型的电视剧。我现在还不担心,至少还不替我自己担心。我觉得他们可能已经抓住了洛厄尔,这非常非常糟糕,但我不能被扰乱,我要保证他们不会拿我的口供来对付洛厄尔。
“为什么要律师呢?”警官气得站了起来,“你又没被捕,这只是一次友好的交流。”
他关上录音机。一个女人进来了,她有着易怒的薄嘴唇,留着颓废的共和党式发型,把我带到洗手间。她在洗手间门外等着,听着我尿尿冲水的声音。等她把我带回去的时候,屋子里又空了。桌上什么都没留下。连最开始的那瓶水都被带走了。
时间一分一分地溜走。我又重新开始看那只球潮虫,它一动不动,我开始担心它不是信心受挫,而是死掉了。我闻到了杀虫剂的味道。我背靠着墙,身子慢慢往下滑坐到地上,用一根手指碰了碰那只虫,看到它蜷起身子后放下心来。我脑中闪过一个图片,一只黑猫,脸和肚子是白色的,蜷着身子尾巴搭在鼻子上。
我听到洛厄尔说我永远都没法闭嘴。我听到他说是我逼着爸爸妈妈做出的选择。
脑中闪过的那只猫很像爸爸开车轧死的那一只,只不过这只猫正在睡觉。不是这只猫,脑袋深处传来一个声音,这句话的每个音都发得很重。不是这只猫。
我从来不知道我能这么清楚地听到大脑深处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我的声音。那么到底是谁在我的双耳间开小丑车?她不跟我说话的时候又在做什么呢?这是什么弯路?什么恶行?我正在听呢,我跟她说,但声音并不大,因为我怕有人在监视我。她并没有回答。
审讯室的墙外传来一阵很小的噪音。头顶上的灯跟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还是那种惹人讨厌的荧光灯。我用这段时间考虑下一个人开门进来的时候我该说什么:要回我的外套,要些吃的,我早上没吃早餐,要求给爸爸妈妈打电话。可怜的爸爸妈妈,他们的三个孩子都被关起来了,他们的运气太差了!
我会再次要求找一个律师。可能这是我们都在等待的,等律师的到来,尽管没人表示过会给我找一个律师。我发现那只球潮虫正在小心翼翼地伸直身体。
那个带我去洗手间的女人又进来了。她带进来一个纸盘,上面有一个金枪鱼三明治和一些薯条。三明治很扁,就像有人把它当纪念品夹进了书页里。薯条边上都是青色的,不过这可能是光线问题。她问我要不要再去一次洗手间,其实我不太想去,但这似乎是能出去走走的唯一方法了,这是一件可以打发时间的事。回来之后我吃了一些三明治,手上有一股金枪鱼的味道,我不喜欢闻这股味道,闻起来像猫粮。
我问了脑中那个声音另一个问题——到底是哪只猫?脑中又闪过一个画面。这次是小时候在农场周围经常见到的那只眼睛颜色跟月亮颜色一样的流浪猫。冬天妈妈会给她留一些食物,还试过好几次设陷阱把她抓住给她切除卵巢,但那只猫很狡猾,妈妈也很忙。自从她给我们读过有着诱人插图的《无敌小猫》后,我就很想养一只猫。但我们从没养过猫,因为家里总会有各种实验鼠。“猫是杀手,”爸爸说,“它们是仅有的几种为了乐趣而杀生的动物,它们会玩弄它们的食物。”
我变得越来越激动。猫害怕的时候全身的毛都会竖起来,这样它们就会显得更大。黑猩猩也是这样。人类版本的“竖毛”是鸡皮疙瘩,我现在全身已经起满鸡皮疙瘩了。
我看到了《无敌小猫》里最后一只小猫的插图,就是那对老夫妻养的猫。我看到了费恩,她和妈妈一起坐在大椅子上,手放在书页上,手指伸开又卷起,好像她能把照片里的东西拎下来一样。“费恩想要一只小猫。”我告诉妈妈。
那只眼睛颜色跟月亮颜色一样的流浪猫生过小猫,生了三只。我是在一天下午发现的。那天它们正躺在小溪边一个被阳光照耀、长满青苔的书架上,猫妈妈正在给宝宝们喂奶。小宝宝们把自己的小爪子放在猫妈妈的肚子上,把奶往自己嘴里挤。两只猫是白色的,长得一样。猫妈妈抬起头看着我们,但并没有动。她很少让我离她那么近。但这时母性的作用让她镇静了下来。
这些猫宝宝不是刚生下来的。它们已经可以跑了,正好是最可爱的时候。我一下子特别想要一只。我知道我不应该打扰它们的,但我却抓住了不一样的那只,那是一只灰色的小猫,我把它翻过来看它的性别。它大声抗议着。透过它的牙齿和舌头,我可以看到它粉红色的喉咙。我可以闻到它身上的奶香味。它身上的一切都又小又完美。它的妈妈想让它回来,但我也想要它。我想要是我发现它没有妈妈,它是一个孤儿,那么我们就可以养它了。
再回到审讯室,我全身都在颤抖。“里面太冷了,”我大声说,也许有人在外面监视我,我并不想让外面的人太高兴,“能给我拿一件外套吗?”
事实上,我不是因为被关在冰冷空旷的房间里才发抖的。不是因为那个把我带来的警官浑身散发出一种《非常嫌疑犯》里面凯泽的味道,不是因为他知道费恩和我,不是因为他抓住了洛厄尔。我发抖是因为脑子中想的那件事情和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我完全沉浸在了那件之前从来不记得的事情中。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曾经表示过人类小时候根本没有记忆。我们有的只是之后产生的虚假记忆,这种记忆跟后来的经历相关,而不是跟原来发生的事相关。有时候当我们的记忆涉及强烈的情感时,一种保留了之前记忆所有强度的新记忆就会出现并取代之前的记忆,随后之前的记忆就会被丢弃并遗忘。屏蔽记忆就是通过回忆一件与之有关系但不太痛苦的事来屏蔽一件回忆起来非常痛苦的事。
爸爸总是说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是个聪明人,但却不是科学家,而这两种认知之间的混淆已经造成了数不清的伤害。所以当我认为脑中一段从来没发生过的记忆是屏蔽记忆的时候,我其实是很伤心的。这对爸爸十分残忍,可爸爸本不该承受这份残忍,这种残忍是弗洛伊德式分析给他的侮辱以及认为爸爸毫无理由地杀死了一只猫对爸爸带来的伤害。
你应该记得五岁的时候,在费恩消失的那段日子里,我待在印第安纳波利斯的爷爷奶奶家。现在我要告诉你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已经告诉你之后发生的事情了。
这些,我相信,就是那之前发生的事情。只有一点值得注意——在我脑中,这段记忆跟替换掉它的那段记忆都非常真实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