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后来也开始让慈儿学琴,并且在她四岁多的时候也给她买了一架钢琴。从每天弹十五分钟到一个钟头甚至两个钟头,从柔软的小手和坐在椅子上小脚就会悬空的小小女孩,到宽厚有力的手掌和高兴起来就弹个没完的国中女主,这中间,十年已经过去了。
十年过去了,这个春天我们搬离了石门乡间的居所,很多东西都带不走,旧钢琴也送给了一个小朋交,答应到台北以后会给女儿再换一架新的。
新钢琴送来的那个早上,孩子都上学去了,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打开崭新的琴盖,对着那一排黑白分明冰冷的琴键,有一些很奇怪的感觉从一些很奇怪的角落里前我缓缓涌来,我忽然呆住了。
我的双手摆在琴键上,可是我却弹不下去了。这是我女儿的琴,她已经可以在上面弹巴哈、弹贝多芬了,而我呢?我依旧只会弹一些老黑乔和斯温尼河而已,我依旧只知道这么多,只会这么多而已。
十年过去了。十年以前那个微笑着假装有点厌烦,但是其实心里却很欢喜,一遍又一遍弹奏着斯温尼河的母亲并没有改变,她今天仍然还可以坐下来为她的小宝贝弹出同样的那一首歌,但是,奇迹已经消失了。就算是我的女儿去很宽容地对待我。我自己却不能不感到羞惭起来,十年之间,我因为自己的不变而有了太大的改变。当然,在别的方面我也许还有些什么成就可以让女儿继续崇拜我,但是,无论如何,在钢琴的前面,曾经那样令她惊讶赞叹的神妙奇迹巳经完全消失了,十年之后的今天,她只剩下一个笨拙的母亲,只会在琴键上反复弹奏出一些老旧而又简单的声音。
我忽然觉得很害怕,不过只是十年而已,怎么就会有这样大的不同呢?而且,这些还都是能够看到、听到和察觉到的改变,那么,在生命里,在有些呆滞不变的境界里,是不是还有一些我甚至根本没有办法会发现、根本没有办法去察觉的不同呢?
在生命里,是不是还有一些原来很美好的事物,也曾因为我的不知不觉与不变,而终于离我越来越远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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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写信来邀我去演讲或者要我回信的读者,我都觉得很对不起,因为我很少让他们满意过。
可是,我一直有种疑惑,我必须要让他们满意吗?
不管我作品艺术价值的高低,也不管我表现的技巧的优劣,因为这些都是我自己不能加以判断的。但是,在工作的态度上,这么多年来,我觉得我还勉强可以算是一个认真和努力的人。
因此,如果我很认真地去写了,很努力地去画了,我还必须要再去演讲和回信吗?
我想,大家所喜欢的一定是那个在文字里和在画里的我吧,那么,为什么还要把我呼唤出来呢?为什么不能让我继续过着原来的日子呢?
一个人在一天的时间里,能做的事情实在很有限,而在一生的时间里,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在这短短一生有限的时间里,请让我们各自在各自的角落里认真地工作吧。让我们在书里、画里和各种不同形式的艺术品里相见,彼此互相分享着对这红尘里种种悲欢的诠释,彼此互相分享着一种了解、一种爱护和一种体谅好吗?好吗?
诱惑
把母亲从医院接回家来已经快一个月了,久病的母亲脾气再好,也有要闹情绪的时候。想一想,在床上巳经躺了一年多了,再怎样坚强快乐的人也有要崩溃的时刻吧。
那天早上,母亲没有什么理由地一直哭闹着,(当然,其实她有太多的理由要去寻找发泄的出路。)怎样劝慰好象都没有什么效用,我藉口一定要去买菜,就把母亲留给照顾她的看护,然后一个人匆匆忙忙地从家里逃了出来。
按下信箱里有一封朋友的信,我一面走一面急着拆看。马路上的车子不多,阳光很好,小公园里的洋紫荆开着疏疏落落的花,朋友的信写了满满三张信纸,而她信中的字句也象阳光一样逐渐抚平了我那颗混乱的心。
朋友与我已经很久不通音讯了,大家都忙于生活,忙于在生活中扮演各种不同的角色,我几乎要以为她已经忘记我了。
可是,她在信里对一切都没有忘记。她提醒我要继续去画油画,继续去完成那些我曾经计划要画出来的作品,她要我应该无论如何去试一试。
她说:〃即使四五年不见一面,很久才通一次电话,即便根本没见过你,不很知道你,却总觉得有一丝无私的、默默的关怀和牵挂!谁说这不是人与人之间互相鼓舞的强大力量呢?〃
站在十字路口,我一再低头重读她写的这一段,忽然觉得心中充满了勇气。虽然就在前一刻,就在我仓惶逃离的时候,我曾经怎样对生命感到绝望。我不得不承认,母亲的衰老与病痛给了我多大的压力与恐惧,有时候不禁会怀疑起来,如果这就是终点,那么这一条每个人都要在前走的路又有什么值得盼望的呢?
可是,在这个春天的上午,在开着洋紫荆的路上,在温和的阳光里,在朋友诚挚的字句间,我似乎感觉到生命里真有一种可以去盼望也可以去追求的东西,日子似乎还可以好好过过下去。
在结局来临之前,生命里仍然有着一种诱惑,诱惑着我们继续兴致勃勃地往前走去。
这是不是也是一种无法解释的现象?也是生命本身的一种武器呢?
是不是这样呢?
生命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