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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第1页)

个黑汉,他刚刚醒来,吶喊一声就摇头晃脑地打起来。整个粉丝房里都是一种节奏分明的声音:“砰砰砰、砰砰砰!”见素坐在一个木凳上吸起了烟,眼睛在一绺黑发下闪动着。他不吭一声。这样坐了半个多钟头,他突然站起来,踏踏踏地走出了屋子,头也没有回一下。这个挺拔的身影从做活的姑娘们身边一闪而过。

见素一口气跑上了粉丝房外那个晒粉坨用的高高水泥平台,不停地喘息。他仰脸看天上湿漉漉的星星,又静静地倾听芦青河夜间流淌的声音。老磨还在呜隆隆地转,这使他转过脸去,看河边上那一溜儿灯火昏暗的小窗户。抱朴此刻就坐在方木凳上,守着他的老磨。见素注视着他那个小窗户,似乎盼望它能够突然打开一下,至少是一明一暗地闪动一次。他失望地走下平台,到粉丝房拐角处那个宽敞的大屋跟前站住了。里面亮着灯,传出了鼾声。他知道厂长老多多睡在里面,这样站了一会儿,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按住了门把手。他屏住了呼吸,一丝一丝把门推开;进了屋子,又轻轻地把门扇合上,然后小心地转过身子。老多多仰躺在温热的炕上,只穿一件黑布裤头。黑布又厚又硬的样子,闪着亮光,令人厌恶。老一茬洼狸镇人,除了隋不召几乎都无一例外地肥胖起来了。老多多肚子光光绵绵,让人怀疑有些肿胀。他胡须斑白,满脸横肉,两腮有些奇怪的紫斑。有些发绿的嘴唇微微开启,一颗食牙从里面显露出来。见素看着这张脸,突然发现左边的一只眼是睁着的,心立刻怦怦跳动起来。他脚步牢牢地挺住,伸出一根手指在左眼上方移动,那半睁的眼睛一动不动。他轻轻地舒了口气。老多多粗粗地喘着,巨大的喉结活动不停。紧贴土炕的窄窄的窗台上,莫名其妙地放了一把砍骨刀。这把刀铁锈斑斑,刀背有指头那么厚,但刀刃儿极其锋锐。见素看着砍骨刀,突然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最后无声无响地退出门去。

中秋节快到了,节前的帐目已经结算出来,粉丝大厂开工以来,赚头惊人。特别是机器开转之后,老磨七天里竟然比平常多磨出十石绿豆。赵多多几次端量老磨,兴奋异常。他让管账的专门核算了机器磨屋,发现照此下去,将有大得。他决定借中秋节的机会摆几桌酒宴,请一下安装机器有功的李知常、李技术员和隋不召,并特意请来了隋见素。做菜的是镇政府厨师韩大胖子,他是洼狸镇的第一名厨。赵多多高兴起来特别慷慨,让做夜班的工人轮流来喝酒吃菜。据传韩大胖子能用豆腐做出一百六十种形态滋味各异的菜肴来。也许赵多多就受了这个传说的影响,这天给他的做菜原料只有上次倒缸折断的十几筐碎粉丝。韩大胖子并不慌张,只是连平日烹饪最紧张时穿的一条汗背心也脱了,赤着上身忙起来。结果每桌十二盘,有红有绿,或让人酸得全身颤抖,或甜得满屋里咂嘴声。只一会儿,喝酒的人就汗湿衣衫,愉快地大口喘息了。酒后赵多多曾让管帐的合计了一下,发现十几筐碎粉丝倒不值多少钱,但却用去了很多白糖食醋,还有厨师本人从镇食堂偷来的一大包胡椒粉。

酒喝到午夜两点,粉丝房里的人已经轮换了三次。见素这一夜喝得十分谨慎,他一边喝一边用眼瞟着每一个人。隋不召早已有了醉意,咕咕哝哝地对在李技术员耳朵上讲郑和大叔了。赵多多脸色黑紫,只是没有一点醉意。他给见素敬酒,说:“镇上人眼光短哪!多少人嘲笑我,说我白白养着个隋家少爷。我有数。我心里想,我身边有个老隋家的人,这粉丝大厂就倒不了缸!”见素将满满一杯酒饮下,一双犀利的眼睛狠狠地瞄着赵多多的脸,嗓音低低地说了一句:“你的帐算得不错!”说完他就坐下来,看着李知常。这时候有谁喊一句“姑娘们喝醉了”,见素就悄悄离开了酒桌。他进了粉丝房,酒意泛上来,脸微微有些红了。他发现几个姑娘全都面色粉红,酒力顶得她们笑个不止。可她们并未停止做活,只是摇摇晃晃,东拉西抹,分外和谐。见素站在雾气里,燃上一支烟看着。大喜最先发现了他,只是故意不理他,那两只手疯魔了一般快速拉粉丝,竟然出奇地利落。拍打铁瓢的黑汉子高高地坐在他的座位上,一边拍打一边哩哩啦啦地歌唱。他唱的歌词一概听不清,但可以料定不是好歌。闹闹醉得最厉害,她先是像别人一样边晃边做,但晃到最后竟然旋转起来。后来她就倒在地上了,衣服也皱到一块儿,只是欢畅地叫着。有一次姑娘家不该袒露的地方她也袒露出来了。但只是昙花一现。她很快就整好衣服站了起来。她站稳了,见素却在一边摇晃起来,最后不得不用手去扶墙壁。黑汉拍打着铁瓢,还在哩哩啦啦地唱着。见素艰难地走出去,好不容易回到了酒桌上,一下子倚在了叔父身上。

他很快睡着了,朦朦胧胧只听见叔父说“左舷漏水”。后来他一直觉得是漂在了大海上。不知漂了多远,猛听得叔父喊一声“到岸了!”他也就醒来了。他睁开眼,马上看到赵多多伸长了脖子听李知常讲话。李知常的声音慢慢让见素听清了,见素一惊,酒马上全醒了。李知常在讲购买探矿队一台旧电机的事,他说要改装机器发电,整个高顶街以后都要灯火辉煌。他说此事高顶街主任栾春记和书记李玉明跟四爷爷商量过,四爷爷说:好。李知常讲到这里兴奋了,说下一步他要做的是整个粉丝大厂的科学化。漏粉、沉淀、筛粉渣,一概使用机器。首先设计变速轮,设计大大小小四十多个轮子。说起来也许有人不信,其中大约有三到四个轮子,要做得像桃子一样。老多多有了老磨屋的经验,这会儿当然什么都信。他听到这里赶紧向李知常敬酒。见素大声咳了一下,李知常转过脸来。见素狠狠瞪了他一眼。李知常渐渐不言语了。一会儿,见素起身走了;片刻,李知常借故解溲,也离开了酒桌。

他们一快儿登上晒粉坨的水泥平台,让凉风吹着。两人久久不语。停了不知多长时间,见素握住了李知常的手,紧紧地握着。李知常问一句:“你让我做什么?”见素压低着声音说:

“我让你立刻停止设计!”

李知常激动地抽出手来,连连说:“不能,这不能!电机注定要买,变速轮注定要设计。我就该是做这个事情的人。洼狸镇注定了要灯火通明。”

见素的眼睛在星光下闪闪发亮,他紧紧地贴上来,嗓子还是压低着说:“我不是指电机的事。我是指粉丝大厂的变速轮。我要你停住。我要你停住。”李知常执拗地说:“不能停,都不能停──不能停住机械化。”见素不言语了。他紧紧咬着牙关,牙齿发出了咯咯的声音。李知常奇怪地看他一眼。他用手去寻找见素的手,觉得火热烫人,立刻把手甩掉了。见素看着远处河岸上那个昏黄的小窗,自语一样说道:“粉丝大厂是我的、是我和隋抱朴的。李知常你听着,你听清楚了:等到老隋家的人接手干了粉丝厂,再出来捣鼓你的鬼名堂。”李知常退开两步,嘴里发出“啊”的一声。见素转过脸来:“你不信吗?日子不会太远了。只是你不要说,谁也不要说。”李知常仍旧往后退着,搓弄着黑乎乎的两只手掌。他声音突然颤抖起来:“我不说,我谁也不说。不过我还是不能停止变速轮的设计。这除非是隋不召也让我停止,除非是他。”见素冷笑着:“那你问他去。不过你得等他从郑和大叔那里回来以后。”

谈话自此结束。

李知常后来果真去问了隋不召,发现老人有些支支吾吾。他知道见素什么都跟叔父讲了。他终于明白了:老隋家和老赵家有世仇。只要粉丝大厂在老赵家手里,那些美丽的变速轮只能永远在心里旋转了。它们日日夜夜在心里旋转,搅得他彻夜难眠。有时这些金色的轮子就在头上旋动,他激动了用手去触摸。当然什么也摸不到。他只在梦中用食指勾住了一个轮子,吻了一下,冰凉冰凉。他不知绘了多少张草图,可是中秋节之夜毁坏了他的计划。他无数次地回忆着那个夜晚的情景:在冷风习习的高台上,他和见素挨在一起站着。他去握见素的手,那只手滚烫滚烫,他赶紧把手松开了。他再不敢肆无忌惮地在夜间想那些轮子了。可是激情如火,日夜燎着胸腔。他不得不尽全力去克制自己。因为他谁的话都可以不听,惟独要听隋不召的。隋不召对于他,也许只有一个词可以概括:恩同再造。

李知常对于自己老一辈的复杂心绪是世界上最为奇特的。他恨他们又爱他们。爷爷李玄通十四岁上就自命不凡,自己割去黑发,到很远的一座大山里去闹玄:父亲李其生给关东的资本家开机器,回到洼狸已经很不光彩。人们都说好人怎么能给资本家开机器?后来尽管他不断戴罪立功,但镇上人最终还是没有饶恕他。老李家在人们眼里成了古怪邪僻的代名词,永远得不到谅解和信任。李知常在学校比所有人都聪明。五年级上完了,又上了初中,镇上终于有人提出说“不得了”,不让他升学了。理由复杂晦涩,主要是他父亲给资本家开过机器,他念完小学本来就足可以了。他回到了家里,恨起父亲和爷爷,恨得要死。

李知常十九岁的那年,留下了永远的悔恨。那次的经历使他明白了,人在任何时候都不该肆意妄为,不该松懈,不该忘形。

那是一个和暖的春天的傍晚,李知常因为浑身燥热,一个人孤独地在河边溜达。他从来没觉得自己会像这会儿这样需要一点什么。他那么想要。晚霞照在河水上真美丽,还有满河滩的刚爆出芽子不久的柳棵,在风中扭动,像少女一样羞羞答答。他那么想要。他一个人若有所失地转悠了一会儿,然后穿过河滩往回走去。可是他走到柳棵间的时候,喉头热辣辣地胀起来。他不走了,身子一软,坐在了温热的细沙土上。他玩着,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才回到家里。他觉得身上轻松极了,两只手那么柔软。这晚上他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走上街头,有几个人同时好奇地盯住他。有人哜哜笑着问:“在柳棵里玩得好么?”另一个笑吟吟地凑过来,插一句:“书上跟这叫『手淫』!”李知常像被烙铁触了一下,头“嗡”地一声响起来。他木木地转过身去,不顾一切地往回跑。他心里喊着:坏了,坏了……人们在后面大笑,其中一个大着嗓门叫道:“看见了!全看见了!”

小伙子李知常从此再不出来,院门紧闭。不知多少天过去了,镇上人开始觉得不妙。李玉明身为高顶街书记,又是老李家的人,就亲自去拍门。门好象不仅闩住了,而且还从里面顶了杠子,加了铁钉。李玉明叹息着走开了,说由他自省去罢。前后有不少人也去拍了,结果都是一样。镇上人叹息起来,说:“老李家啊,老李家啊!”……最后来拍门的是隋不召。他大概是镇上惟一能够理解老李家的一个人了,早与李知常成了忘年交。他原想让朋友自已走出来,结果还是失望了。他拍着,高声怒骂。李知常有气无力地隔着门板说:“隋叔,你不用骂了,知常对不起你,知常做了没出息的事,这回准死无疑了。”隋不召听了,沉思良久,转身离去。回来时,他手提了一把大板斧,他就用这把板斧三两下劈开了大门。李知常瘦骨如柴,面色灰白,头发乱成一球,摇晃着迎上来说:“大叔,你行行好,就用这把斧把我也劈了吧。”隋不召脸色铁青,说了声“好”。可是他接下去使用的是斧柄,一柄就把李知常打翻在地。李知常挣扎着爬起来,他又是一柄把他打倒。老头子掐着腰骂道:“我瞎了眼了,交了你这么个孬种!”李知常垂着头,说没脸见人了。隋不召喝道:

“那有什么!”

隋不召让李知常梳洗干净,教会他挺直身躯走路,两个人一起走到了洼狸镇的大街上。街上的人看着他们,神色庄严肃穆,再没有一个笑的。

总之,那天差点把他毁掉。他没有被毁掉,他在隋不召的板斧下新生了。夜间,当那些金色的轮子在头顶上旋转时,他又兴奋又痛苦。他不敢去触摸这些轮子。他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要把它们安装在粉丝大厂里,他忍耐不住。那一天在柳棵间玩的时候他也是忍耐不住。也许今天的激情就是那股差点毁了他的劲儿化成的。真痛苦啊,又没有办法──他只得在心里决定,这一段先和李技术员一起给高顶街安装电机吧,让洼狸镇变得灯火辉煌。这个镇子因为光亮不足,已经让多少人白白吃了亏。有人去“洼狸大商店”买泥虎,张王氏竟然摸黑将有了裂口的泥虎塞给他。有个负责看护河滩的人叫二槐,身背钢枪,成天飞一般在黑影里蹿来蹿去,让人常常记起赵多多年轻的时候。李知常憎恨这个人在黑影里飞动。

他常常走到河边老磨屋那儿,久久地伫立。最早设计的轮子在这儿真实地旋转。老磨呜隆呜隆,像远处滚过来的雷声。透过小窗,他望着老隋家剩下来的一个最沉默的人。他也学他那样一声不吭。他觉得他像老磨一样有力气,能够平稳沉着地磨碎一切。可是这个人一声不吭。有一次他站起来了,伸出光滑的木勺去输送带上摊平绿豆,回身时往门外瞥了一眼,就举了举木勺。李知常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了手持烟斗、懒懒地走向磨屋的见素。抱朴原来在向弟弟打招呼。见素把烟斗叼上嘴巴,走了进来。抱朴让凳子给弟弟坐,弟弟没坐。抱朴说:“那天你去喝酒了,我怕你醉了,在你屋里等你……”见素一直微笑着,后来笑容一下子全没了。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就像在高台上的那个夜晚一样。他垂下了头,一下一下嗑着烟斗。停了会儿他声音低涩地说:“我有个事情。当时我想起来,恨不能立刻找到你扯个痛快。那天我喝了一夜酒,第二天也不想睡觉。有人说我的眼睛是红色的。后来,这股劲儿就过去了。不说它了。我不愿说它。”抱朴抬起眼睛看了看见素,样子有些懊丧。他盯着木勺上滑下来的水珠,说:“你还是该说出来。你不是想跟我商量么。”“那会儿想,现在不想了。”“你还是该说出来。”“这会儿不想说了。”

兄弟两个沉默下来。抱朴卷了一支烟点上。见素也燃起了烟斗。烟气使老磨屋浑浊起来。兄弟两个呼出的烟雾一层一层重叠起来,积厚了就往下降落。落到了巨大的磨盘上。老磨缓缓转动,烟雾也缓缓转动。最后青白色的烟气旋转成一个长长的圆筒,从小窗口上旋出来。抱朴一口口吸着烟,吐掉了烟蒂:“你不说,藏在心里多难受。我们兄弟两个遇事该多商量。我知道你没有大事不会急成这样。大事更不该瞒我。”见素的脸色更加苍白。后来他握烟斗的手也颤抖了。他费力地藏了烟斗,声音低低地说了一句:

“我要夺回赵多多的粉丝大厂。”

知常站在窗外,每一个字都听得十分清晰。他听到见素说过这句话之后,老磨屋里发出一声脆亮惊人的响动,就像有一根钢条被什么有力的东西猛然扳断。他以为是转动的铁轮子发出来的,可老磨运转正常。屋里,抱朴站了起来,岩石一样的额头下,一双深陷的眼睛闪动着。他微微地点头,说:“我明白了。”

“粉丝大厂姓隋。它该是你的、我的。”见素的目光锥子一般刺在哥哥的脸上。

抱朴摇摇头:“它谁的也不是。它是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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