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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第1页)

秦朝短促,公认的秦朝封泥只有十枚左右,但是在秦始皇办公室(章台附近),有一个叫路东之的家伙,一下子弄到了一千多枚封泥。一下子发了。而且这些封泥就是秦始皇亲自使用的。我们知道,秦始皇非常勤勉,一天看一百二十斤奏章,每份简牍都要事先除去封泥,于是他的办公室附近发现了类似今天废信封或废邮票性质的大量封泥,上边净是“丞相之印”、“左丞相印”、“右丞相印”这样的高级别大员之印迹。而且,仿佛是为了便于后人收藏似的,这些封泥都没有被捏碎,而是拆开时小心地用刀剪剪断封泥两边的丝绳,所以完整无损。

我们谨借这两千两百年前的珍贵封泥,向勤勉工作的秦始皇先生,致以由衷的敬意。

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

沙丘野外的离宫皆建在平台上,平台高高地。从平台上的宫廷大门(宫门)进去,是空旷的庭,庭很高(因为是在平台上)。

庭上,左右点着柴燎的火光。这就是庭燎。站在庭上,凭着火光向远眺望,落寞的大地夜凉星稀。

赵高,穿过红光摇曳的庭——这个庭,如果是供平时上朝人经过,就叫朝廷——转弯走到李斯所在的宫室。登堂之后,两人发生了一段秘密对话,据《史记》记载一共七百个字,往复六个回合,唇枪舌剑,繁绕周章,颇费理解。人生苦短,我们就摘其梗要而谈吧。

赵高首先开口道:“上已经驾崩了!授书给了太子扶苏。”

这个李斯当然知道,此时李斯已七十来岁,是个老干部,他清清喉咙回答说:“嗯……啊……这个呢,我已经知道了。好!”

“我们打算把诏书改了,改让胡亥当接班人。”

李斯大变色,惊叫道:“你确信你说的话吗?!咯——咔——咳……这不是大逆不道吗——”他脸蛋通红,好似炉炭冒着浓烟,浓烟就是胡子,胡子的火箭筒,瞄准了赵高。

“不必这么激动啦,这事只在君侯与我之间就能定下。”

“你这真是亡国之言啊!不要再提了。”

“只要你答应了,改一份新诏书,一切就算定了!”

李斯不由自主地抬高了声调:“拜托你不要再打我的主意好不好!我的回答就是一个字——不行!对不起,一个字就是——不可以!”李斯激动得语无伦次,跪坐的身子也耸起来了——抬起了屁股。

李斯虽然闹得凶,但赵高并不气馁。李斯这些年啊,已经少了年轻时候上《谏逐客疏》的锐气了,逆龙麟的事少了,苟且顺应秦始皇的事例多了,譬如关于郡县制的辩论、焚书的倡议,他都有意无意地站在秦始皇的立场上,颇有迎合上意的特点,而不像个耿骨老臣。也就是说,他不太会坚持自己的原则。

赵高说:“呵呵,提问!以君侯的能力(这里李斯被称为君侯,因为他是秦二十等级爵中的最高一级——侯爵,称‘通侯’),与蒙恬相比,在功劳、谋划、百姓口碑、与扶苏的关系度等四个方面,谁强谁弱?”

李斯吭吭了一会,撅着胡子说:“似乎都不如蒙恬。”

“哼哼,是啊。公子扶苏继位以后,必定任用蒙恬为丞相。那么,我怀疑君侯你终不能怀揣通侯之印(金的)而耀归乡里了。”

“嗯?”李斯倒吃了一惊。确实,一旦扶苏称帝,李斯保不齐就要让出相位。从前李斯上厕所,看见厕所的老鼠穷困潦倒,而粮仓里的老鼠脑满肠肥,于是李斯总结说:“人哪,是贤还是不贤,就譬如这老鼠,看他处在什么生态环境。”这话颇有道理:不在乎你本人绝对意义上是贤还是不贤。若处在扶苏的朝廷里,蒙恬就是头一号的贤人,自己就不显得贤了,成了穷困的老鼠(公厕中的)。若处在胡亥的朝廷上,胡亥又是李斯改诏拥立的,李斯于是就是头号的贤人了,成为富翁老鼠了(粮仓中的)。所以,贤与不贤,看你处在什么环境。李斯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做个仓中鼠比较好。

但他随后又转变主意,觉得即便扶苏、蒙恬用事,自己也不至于那么惨,即便那么惨,那也认了,随它去吧,倒霉就倒霉吧,毕竟这也算是秉承落实了秦始皇的遗命,作为宰相,难道能抗主子的遗命吗。他想了半天之后,疲倦地吐了口气说:“呵,老夫奉主之诏,听天之命,未来爱怎样怎样,并无二话可讲!”

“您的见识实在是太短了!现在,您看似很安全,其实很危险,安危都不能自主,何以算是圣人。”

“够了,够了!你不要再说了。”李斯生怕他再说下去,自己会改变立场,“你快回去吧,你再说,我的高血压就要犯了。你看,已经到一万八千毫米汞柱了。”

赵高看着李斯矛盾痛苦的样子。李斯的脑袋似乎真的疼起来了,赶紧吃了一些风湿止痛膏,这才平静下来(因为太激动,吃的药也选得不太对)。李斯喘了一会儿,说:“你啊,你算了吧,你这不是人臣该打的主意啊。你听我说,从前,晋献公更易太子申生,晋国三世不安。齐桓公兄弟争位,爆发流血冲突。纣王杀自己的亲戚,社稷变为废墟。这都是上天在惩罚他们的逆天行为,我李斯不过是个人而已,如何能拧得过上天的意志?”

赵高闻听李斯的话,感觉对方立场已经松动,只是在提技术上的难题了,于是微微一笑:“我们是搭档,对吧?只要我们通力合作,扶立胡亥是很容易的。从此,保您长有封侯,世世称孤(侯爵、王爵可以自称孤),富贵无边。否则,如果你不听我的,扶苏、蒙恬来了,我跟胡亥是没前途了,你自己也得被蒙恬挤下岗,你一下岗,子孙也就难保了。总之,扶立胡亥这事你一定要帮我。”

赵高终于说出了大反派在电影上要挟对方时的经典台词:如果我输了,你也玩完,如果我嬴了,一切跟着正常转。

李斯没有话可说了。赵高说得很有道理啊:扶立胡亥,胜利了,李斯、赵高都能成为受益者。否则,胡亥若立不起来,而来了扶苏、蒙恬一派,则赵高成了没用的太监,李斯也变成过气的老鼠,两个人都是失败者。

李斯和赵高的利益,是捆绑在一起的啊。

李斯该怎么办呢?

事关自己的未来和家族的前途利益。

经过翻江倒海的思想斗争,李斯最终屈服了——与其说屈服于赵高的胁迫,不如说屈服于自己对丞相一职的恋栈和持续荣华富贵的欲望。李斯走至宫台凭栏处,站在黄昏掀起的风里,不禁垂泪太息,哭叹道:“嗟乎!我李斯遭逢乱世,夷陵直至今天,既不能以死,安托命哉!”李斯这时候已经精神错乱,他最后的这两句话,已经超出我们的理解能力,无法翻译了。大约意思就是说,真不如死了啊,可是我还得活着,活着就得为接下去打算,为接下去打算就得背叛主子的遗嘱,这可又真不如死了啊,到底怎么“托命”啊。李斯果真感觉到了生死皆难的沉重了。

但李斯的垂泪,也等于答应了赵高,因为,无论如何,他还要活下去,除了为他自己,还必须为子孙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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