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家们吗,我来回答这个,〃雅库布说,〃艺术和科学是真正的历史舞台,而政治实际上则是一个用人来进行新奇试验的封闭的实验室,供做实验的人被猛推进活板门,然后被提到舞台上,为观众的喝彩所吸引,为刽子手的绞索所恐吓,遭受诽谤和被迫诽谤别人。我是这个实验室的一部分,既是一个研究者,又是一个实验动物,我知道我没有创造新的价值(我的那些同事也没有创造任何价值),但是,我认为我比大多数人更懂得人的本性。〃
〃我理解你,〃巴特里弗说,〃我知道你描述的那种实验室,尽管我的角色从来不是一个研究者,而总是一个供实验用的人。战争期间我正在德国,我所爱的女人向盖世太保告发了我。他们去她那里,给她看一张我和另一个女人手挽手的照片,她感到受了伤害。正如你所知道的,受了伤害的爱情常常以憎恨的形式表现出来。我被关进监狱时,明显地感到正是爱情把我弄到了这儿。发现自己落到盖世太保手中,并且意识到这种命运实际上是一个被热烈爱着的男人的特殊荣幸,这不是非常美妙吗?〃
雅库布反对说:〃真正使我对人感到厌恶的就是这种欺骗,人的残忍、卑鄙和狭隘常常掩盖在激情和感伤的面纱下。一个人把你送上死路,并对这种失望的爱的行动而流着眼泪。你却由于某个非常平凡的女人,走上了绞刑架,还确信你正在值得莎士比亚写的悲剧中扮演一个崇高的角色。〃
〃战争结束后,她流着眼泪回到我身边,〃巴特里弗继续说,仿佛没有听见雅库布的话,〃我告诉她:不用害怕,巴特里弗不是一个爱报复的人。〃
〃在这点上,〃雅库布说,〃常常使我想到希律王,你知道这故事,他信以为发现了未来的犹太王的出生,因为害怕他失去王位,就杀掉了所有的男婴。我自己对希律王的看法很不同,即使我知道这只是一点怪念头,我仍认为希律王是一个有教养、聪明和高尚的国王,他在政治的实验室里度过了很长的学徒期,对世界和人都懂得了很多。实际上,他的怀疑并非象看上去的那样毫无根据,罪孽深重,如果我没弄错,甚至上帝本人对人类也有过重新考虑,打算除灭他的创造物。〃
〃这是对的,〃巴特里弗同意,〃在《创世纪》里写道:我要毁灭我所创造的人……因为我后悔造了他们。〃
〃当上帝允许诺亚在方舟里自救,以便让人类的故事继续演下去时,也许对上帝来说,这只是一个软弱的时刻,我们能肯定上帝从来没有懊悔过这个软弱时刻吗?但是,不管他后悔与否,都已经太迟了,上帝不能频频改变他的决定而使自己显得可笑,也许这正是上帝本人在希律王心中播下了这个念头?我们能排除这样一个可能性吗?〃
巴特里弗耸耸肩胯,保持沉默。
〃希律王是一个国王,他并不仅仅对自己负责,他决不能象我这样对自己说:让别人去除心所欲吧,我拒绝传宗接代。希律王是一个国王,他知道他有责任做出决定,不仅为他自己,而且为别的许多人。他代表整个人类做出决定,人将不再重复自己,这就是〃无辜者的大屠杀〃之所以发生的原固。希律王不是出于传统所认为的那种卑鄙动机,而是受到从人类手中拯救世界的最崇高愿望的鼓舞。〃
〃我很喜欢你对希律王的解释,〃巴特里弗说,〃事实上,我是这样喜欢它,以至于从现在起,我要象你那样去思考无辜者的大屠杀。但是不要忘记,正是在希律王决定除灭人类时,一个小男孩躲过了他的屠刀,诞生在伯利恒城。这男孩长大了,他告诉人们,为了使生命有价值,只需要做一件事:彼此相爱。也许希律王受过良好教育,深谙人心,也许耶稣实际上是个年轻人,对生活知之甚少,也许他的全部教义都可以用他的年轻和不谙世故来解释,可他的天真,如果你喜欢这样说,却是对的。〃〃对?有谁证明过他是对的?〃雅库布好辩地说。
〃没有人,〃巴特里弗回答,〃没有人证明过,也没有人愿意。耶稣非常爱他的圣父,他不忍看见主的造物结果很糟,他依靠爱指引,而不是依靠理性,这就是为什么希律王和耶稣之间的争论只能在我们内心做出裁决。做一个人值不值得?我没有证明,但靠了耶稣,我相信回答是肯定的。〃他带着笑容,用手指着斯克雷托医生,〃这就是我所以把妻子送到这儿来,送到我们这位好医生这儿来。在我眼里,他是耶稣的一个圣洁的信徒,他知道怎样创造奇迹,怎样唤醒女人子宫内沉睡的新生命。我要为他的健康干杯!〃
10
雅库布总是用父亲般的关心对待奥尔加,喜欢把自己叫做她的〃老家伙〃。她知道他生活中有许多女人,他对待她们完全不象这样,这使她感到嫉妒。但是今天,她第一次想到雅库布真的有点老了。他的行为散发出一种年轻人在他们长辈中感到的衰老的虚弱气味。
吹嘘他们忍受过的苦难,把他们痛苦的过去变为一种坚忍的博物馆,是渐人老境的特征(哎,这些悲痛的博物馆,通常很少能吸引参观者!)。
奥尔加意识到自己是雅库布的博物馆里一个主要的活展品,他对她那高尚无私的关系是打算使参观者感动得唏嘘不已。
今天,已经给她介绍了这个博物馆里最珍贵的死展品:那个淡蓝色的药片。刚才,当他在她面前摊开它时,她诧异地发现自己一点儿也不感动。她了解雅库布经历过可怕的折磨,并认真地考虑过自杀。但是,他叙述自己经历时那种悲怆神情却显得有点可笑,他小心翼翼重新折好薄纸的动作也显得做作,仿佛他正在公开一个无价的钻石。她不明白他为何这样坚决地要归还毒药,既然他竭力宣布每一个成年人无论如何都应该掌握自己的生死。离开这个国家以后,他也可能会成为癌症或其它一些致命疾病的受害者,他仍然需要这片毒药,不,对雅库布来说,很显然这药片不仅是一个有用的权宜手段,而且是一个必须按照仪式归还给高级神父的神圣象征,但这是可笑的。
她正从浴室回来,到里士满楼去。尽管她想得很刻薄,她还是盼望跟雅库布在一起。她非常想亵渎他的博物馆,表现得象一个女人而不是一个展品。因此,当她发现门上有张便条,告知她雅库布和斯克雷托在隔壁巴特里弗的房间,要她去那儿见他们时,她有点失望。她在和人接触时常会感到不安,她对巴特里弗毫无所知,而斯克雷托医生通常用一种仁慈而冷淡的态度对待她。
然而,巴特里弗很快就使她感到自在了。他一躬到底,对她表示欢迎,并责怪斯克雷托没有早把这样一个有意思的女人介绍给他。
斯克雷托分辩说,雅库布已把这姑娘委托给他照顾,他有意忍住不把她介绍给巴特里弗,是因为他知道没有女人能抗拒他的诱惑。
巴恃里弗十分愉快、满意地接受了这个托辞,他拿起电话,定了几份晚餐。
〃很难相信,〃斯克雷托医生说,〃我们的朋友怎么会设法过得这么好,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连一个供应象样饭莱的饭店都没有。〃
巴特里弗用手指了一下电话机旁边一个打开的雪茄盒,里面装满零碎的美钞。〃一个人必须大方……〃他笑着说。
雅库布议论说,他从未见过一个象巴特里弗那样的人,如此热衷于信仰上帝,而又如此热衷于设法享受体面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