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夜晚谈话的后续内容我无法得知,但我已经能从第二天金色母狼深邃的眼瞳中看出一丝动摇。我装作不知情,表现出一副对于更加寒冷的风不满的样子晃悠着从温暖的巢穴中走到营地上——经历过一晚的睡眠,狼群再次变得精力充沛。
酒丘正被自己刚驾驭四肢的幼崽们包围着,这只成熟的狼王现在神情是多么慌乱,不断给一旁舔舐大儿子脸蛋的冲冲递眼色,但白色母狼用自己忙碌的舌头推辞了大公狼的请求,两只浅蓝色的眼睛闪烁着打趣的意思。
阳光斜射进光秃秃的树木中间,稍微温暖了我们冻得失去知觉的鼻子。看着红棕色公狼慌张的样子,一个花白色的身影缓慢地移向营地的中间。那个不流畅的灰白影子轻轻在孩子们面前晃了晃尾巴,那些小家伙的注意力立刻就从他们深色的父亲转移到了这新的毛绒“飘飘”上面去了。狼王感激地看了那狼一眼,走进了狼群之中。
那个把孩子们牢牢吸在身后的正是白豆。行动已经无比迟缓,动作僵硬到连撕咬猎物都有些许困难;本来就黄闷的牙齿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在老母狼出神打哈欠把嘴唇撇向两侧的时候才能看到躲在里面的几颗。但是她活下来了,如此多风云变幻她都活着,活得毫无动静,毫无威胁,好像连阳光都不会与狼群争抢。这些年下来她银白色的皮毛已经染上杂色的灰,那双蓝色的眼睛模糊到看不见虹膜的纹理,但她依然在石穴的黑暗处,给每一只降生在这里的幼崽划上一段带有她的记忆。
这位年岁超过二十的老狼几乎已经让狼群形成一种共识,那就是他们的宝宝都可以交给她,也应该交给她。老狼低垂的双目混沌着,但对于每只幼崽的记忆是多么清晰,直到现在我还能听见她给小狼们讲述狼王酒丘学走路的故事——加上一些她特有的奇妙的润色,那一段平平无奇的艰辛的时光就变得如同传奇一样动听。
我都快不记得儿时她对我说的故事了,她是不是还记得呢?我看着白豆亲亲四个小毛团,把他们哄到石阶附近打闹去了。她走到我身边。坐下的时候喷出一股不顺畅的鼻息。
这么多季节的变换和自然的挑弄,都是她坐在我身边陪我一起度过的。身边有她低沉的呼吸声,就像小狼眼中母亲温柔的呼吸,给我一种现实的踏实感,让我时刻认识到我在我脚下的土地上。我用余光拂过她的脸颊,蓝色的视线和我对上的时候又低垂了下去——经过二十多年的起伏,这是她的表达方式,我也不再多问了。
狼王面对不断倾泻进空地的冷风轻轻咳了一下,随即立起脖子开始安排今天的任务,或者近日的任务。因为天气愈发寒冷,变数也会随着冰雪一同到来。
“今年的秋天森林里的猎物明显少了,我们要扩大搜查范围。”他扫视狼群一圈,颈部的毛发随风一起颤动。
“这次的行动需要我们分散开成两队,去森林的不同位置,”风大了一点,在公狼茂密的毛发上打出几个圈。
“毛球,你带着八哥、明雪、灰豆、灰云、夜鸦和白豆去靠近牧场那边,剩下的狼跟着我去反方向。”
所有狼听到指令后便开始了动静,大家分好队伍,做完了最后的拉伸。我瞟到营地另一端两名治疗者,金湾的脸上带着踌躇,红棕色的眼珠时上时下。灰星站在她身边,用鼻子碰她几下,好像在鼓励她做些什么。
但金色母狼还是没有迈开双腿。酒丘带着他的队伍先一步离开了大本营,我故意停顿了一会,把头别向另一边,心里默默数着。年轻的治疗者不出我所料看狼王走后上前到我身边,我回头看她,母狼的脸色已经坚定了许多。
“可以让我加入你们吗?我可以猎杀。”
我立刻答应了她的请求。一来狼王将带领权分割给另一只狼,这只狼就有暂时的权力决定他队伍内的事务;再者昨夜母狼的话和刚刚的神情让我心里的猜测也明朗了——金湾在她本属于的族群内沦陷了,像是在沼泽里一样,被这个族群的故事和自己母亲的故事吸引了,越是挣扎越是纠结就陷得越深。她身为成年狼却不够自信的态度让我不安,也让我感受到这个族群对她意义深重。我决定一试,带着她去跟我们这群狼过一次真正的生活。
和两个白色的家伙道别后我们踏上旅程。为期三天的搜寻开始了,踏着已经失去水分的落叶,在萧瑟无边的森林里。如果能找到猎物生活的足迹则是最好的了,但每只过过冬的狼都知道不能对大自然抱有太大的期待,这是拿血和泪换来的教训。
可能是为了掩盖黑压压的环境的作用,队内开始三两结伴地闲聊起来。金湾看我空闲,快步从队伍后面赶到带头的我身边。她的耳朵在寒风里也骄傲地挺立着,像极了冬天里对寒冷不甘示弱的骄阳。然后从寒风中传来她特有的温柔的声音:
“可以和我多说说她吗?”
我们都知道这个“她”是谁,我看着她们一模一样的金色脑门,忍不住嘴角上扬。
“她和你一样迷茫,”深色的眼睛震动了一下,母狼嘴唇微张,露出点点洁白的门牙。
“但你一定也会和她一样坚定。”我继续说道,认真地注视着年轻母狼的眼睛。那一刻无限的温柔奔涌出来,顺着这个由目光搭建的通道流进了眼前金色面容的眼睛里,落叶在脚掌下脆碎的触感消失了,寒风把胡须拉扯的疼痛也消失了。很快我认识到自己可能有点吓到她了,但那只母狼却用同样的眼神看着我——她知道我看见了她的心。
“我会想明白的,谢谢你。”她比我抢先一步让聊天的氛围轻松了下来,眼神柔和了起来。我捕捉到欢快的气息,立刻接上:
“但是啊,她比你爱起哄多了。”
“对!那时候她给酒丘起哄可是毫不留情。”在我们左后方的八哥听到关于那个可爱小母狼的话题立马插了一句,金湾露出高兴的表情,于是话题就在太阳花如何使哥哥——如今的狼王难堪的基础上延展开来了,就连一向独立清冷的冲冲也不能幸免。我从来没想过,原来传唱死去奇狼的故事会如此有趣轻快,怪不得会给时光中的小狼留下这么多睡前故事。
在快乐的话语中我们来到了森林边缘,太阳已经过了正午。仔细闻着层层落叶下的味道,竟然一点猎物到来的痕迹也没有。大家都有点担忧地看着我,我们只好沿着森林的边缘继续走,希望能得到一点安慰。
一直走到傍晚,风奇迹般地停了,却让无心闲聊的狼们更加压抑焦急——路都要走到头了,再往前走就是冬天最长光顾的石山了。如果这一路下来一点鸟兽的粪便、标记都没有,那狼群整个冬天的希望就都要寄托在酒丘那边的森林了。地面的温度随着太阳的落下快速降低,树枝剪影间是被染成血红色的天空。年轻点的狼急躁地踱步走,但一路上的情况令我内心萌生出一种惊恐。
“我们先回去吧,”我耐不住这种诡谲的心情,回头告知我的族员,他们用疑惑地眼神看着我。在说话的同时我脑海里开始猜测各种可能,但越思考我的皮肤就更加寒冷。
“这里猎物的足迹不是没有,而是断掉了,直接中断消失了。”我感受到脊背的毛膨胀开来,尝试包裹我紧张的躯体。
“这意味着什么?”年轻的夜鸦天真地问,黑夜在渐渐吞噬她黑色的耳朵。
“猎物凭空消失了,我也不知道,但我们应该尽早赶回去告诉他们。”
八哥和明雪是相信我的判断的,他们往我身边靠近了一点,白豆也到我肩旁。几个年轻点的狼见状也只好跟着我掉头。调皮的夜鸦好像有点不甘心这次全无收获的行动,加上饥饿和肌肉酸痛的怂恿,黑色母狼有点不耐烦地再往我们原本的前进方向小跑了几步。但就在她跑着几步的瞬间,我的脑海也完成了它的思考,得出了最有可能的结论,随即令我寒毛惊起,回头想叫住哥哥的女儿但喉咙已经被涌上来的唾液哽塞住了。身旁的狼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只有老母狼的思路和我的对上。那个白色的身影以我从未想象过的一只老狼能拥有的速度飞了出去,狠狠撞在黑色母狼的身体上,然后伴随风的惯性,两声浩大诡异的巨响,撒起了满天的落叶。
我的视线模糊了,我的听觉模糊了,我的知觉模糊了。
让猎物消失不留痕迹,能做到的只有人类。
金黄色的,沙土色的,深褐色的,一片片连成面,糊在我的眼球上,窸窸窣窣地交替着变换颜色。哗啦啦地下着落叶的雨。这些从天上掉下到地上的玩意舍不得这难得的再次飞翔的机会,在我面前停留着。不知道是神经太过震惊还是我的意识在排斥着眼前将会看到的情景,这落叶的掉落过程是多么的漫长,仿佛已经过去了整个冬季。
终于它们落下了,把赤裸裸的痛苦的现实暴露在我们面前——老白狼侧躺着,整个后右腿被一张巨大的铁嘴咬死,血顺着黑色的利齿不断地流淌,好像要把这位形容枯槁的老狼的最后的生命抽走。白豆一步远的地方躺着夜鸦,年轻母狼已经被吓得呆滞了,黑色的嘴唇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白狼的诡异的伤口看。就在她的另一侧是一个“咬空”了的铁嘴,每一只牙齿紧紧贴合在一起,好像对于没有果腹而生闷气,死气沉沉地注视着夜鸦。
这一切都在暴起的动静中呈现出来,再次落下的枯叶也掩饰不住了。我们其他狼也被吓得不敢动弹。经历过那两声不属于这里的威吓声后,森林之风不安地哭泣了起来。黑暗完全降临,拂过我眼前的景象和我的眼睛,把一切变得更血腥恐怖。但很快我的视野明亮起来,因为我知道我必须打起精神。
从未见过长辈们口中的“捕兽夹”,但我也掌握应对的方法。我叫年轻的狼们找来大石头和粗树枝,并把它们狠狠地砸在我们和白豆之间。落叶被压得痛苦地呻吟,盖过了老狼凄惨的嘶吼。确认安全后我大步跑向白豆身边,八哥和灰云也跟上,去搀扶他们惊魂未定的女儿。
黑色的血像尸骸上的蛆一样成片地蛄蛹着,拨开老狼花白稀疏的毛发,流入那黑色巨口的口中。白豆的眼神经过刚刚的爆发和剧烈的疼痛变得犀利起来,瞳孔下面载着一抹蓝色的月光。她依旧艰难地喘着气,但是锋利的眼神狠狠向焦急的我切来——时间紧迫,或许人类有特殊的方法能立刻得知陷阱的情况,如果在这里逗留太久所有队员都会有危险。那股温顺的蓝色此刻是多么的严厉,直直地刺进我的虹膜。好像这一瞬间她不是一个沉默的老狼,我也不是一个位居高位的荣誉族员,当下我们是一只勇往直前的嗜血战士和她被斥责的学徒。
我的动作停止下来,然后我只是看着她。白豆认为我明白了她的意思,重重地把眼皮合上,胸部的起伏缓慢下来,好像已经习惯了“捕兽夹”冰冷的利齿。金湾来到我们身边,她轻轻用鼻尖触碰了咬合的地方,然后抬头看着我,下垂的耳朵上金色的绒毛流露出悲伤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