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子颖了解自己,答:“两者杂糅,互相吸取。再者,我还有东方的内敛,这似乎是天生的。”他听着,带她到一家咖啡厅,坐下点两杯拿铁和一碟布朗尼。
陈隽体贴地为她拿了两包砂糖,心想女孩多半爱吃甜的,她却笑着拒绝,提拿铁小啄一口,然后熟练地抿掉奶圈。
“其实我比较好奇的只有一点,顺明堂是黑白通吃吗。”裘子颖放下手中的杯子,问道。
陈隽喝了一口拿铁,说:“从模式来看,它是个正规的商会,底下的产业也逐渐成型。以往在我们那一带,算命的、歌舞厅、电影俱乐部、餐饮都属于商会扶持的业务。当然,没什么东西一直是白的。顺明堂虽说是个商会,但它的创始人也走过偏门,在这些地方,给的钱太少,人逼急了也会走捷径。”
裘子颖平静地给一个回应:“我会亲自验证你说的是否都是真的。”话题要进行,她又眨眨眼问:“你去过美国吗?”
“没有。”陈隽认真地端倪她的神情,意味明显,就是要看透她脸上哪处张扬了傲慢。她抬头与他对视,眼睛里不过是一个倒影,这倒影的主人正琢磨着她。
裘子颖懂得察言观色,故意反问:“你在看什么?”
陈隽回应她的机敏灵巧,也不心虚尴尬,“我只是想到美国发了战争财,英国欠美国一屁股国债,现在比五十年代初少了很多,但还在欠。可能你也听过报上的笑话,英国的首相面对主要债权人也不敢对越美战争评头论足。”
裘子颖听出了潜台词,意思是两人始终被国际浪潮裹挟,他看她,是受了影响地看。她难得在心底讥诮,表面始终保持沉默。走的时候,她才问陈隽同样的问题:“你觉得你属于哪一种?”
陈隽看向她:“也许比你还要内敛。”
二人再次来到报社,这次于主编在场。裘子颖礼礼貌貌地把事项说了一遍,希望能获得文章的转载权,届时会以未删减的原文刊登到《金山时报》。于主编左右为难,毕竟她还要向文章的主人公申请,所以这下层层递进,又闹到许志临耳边。裘子颖第一次见许志临,是在歌舞厅的包厢里,自酿的桂花香水先在她脖颈停留,然后弥漫整个房间。陈隽一进包厢,就闻到这满屋的桂花香。
许志临这次拄着拐杖,着装是朴素的诺福克夹克衫和呢子鸭舌帽,他坐在沙发中间,剪一根雪茄叼着。陈隽一如既往调威士忌,夹冰块,放薄荷叶。裘子颖安安静静地坐许志临旁边,看向桌上的水果盘,里面有橙子、番石榴、西瓜、苹果、菠萝……
“听说你是记者,还是我们陈先生的朋友。为什么想要转载关于我的文章,而且是到美国去?”许志临发着上了年纪的声音问道。
裘子颖在这样的氛围下,只憋了五个字:“没有为什么。”
许志临哄堂大笑,觉得十分滑稽:“你真把这当儿戏!”
“实话实说,我看上的是文章的笔法,而不是人物。无可厚非,没有人物,这篇文章不能成型,但是换个人来写,比方说写陈先生,也是能写出差不多的意境。换言之,我比较感兴趣的是作者本人。”裘子颖字字珠玑,继续道:“转载文章,通常只需要请示报社即可,既然许老板是报社的主权人,若是不愿意就算了。”
许志临颇为欣赏一些实诚的人,点头:“可以,不过,我有一个条件。我儿子最近跟一个英国媒体生了口角,如果你能让那个报道袭警案的记者闭嘴,滚出唐人街,那么你要转多少就转多少,我还能把作者介绍给你认识。”
陈隽转过身,看向裘子颖,期待她如何回复。裘子颖不喜欢谈条件,“我要是拒绝呢?”
“那我们就没得谈。”
“这文章也不是非要不可。”裘子颖早预料到这所谓的大人物都是有脾性的,埋藏心机,爱做交易,能换一个好处是一个好处。可她才刚入这行,就得跟这样的人打交道,实在是激了她不驯的心性。凭什么要替人办这样的事情?她再如何欣赏那笔触也不能捂人之嘴,贸然出卖职业道德。
就这样,第一次谈判彻底失败。
许志临只笑她年轻,她走时也做个鬼脸,还用上海话暗骂一句:“侬滴个赤佬!”他听到也罢,听不到也罢,总之她出了口气。
陈隽送裘子颖出门,两人并肩走着。醉醺醺的酒鬼刚饮一口酒就扶着墙呕吐,喷出一摊呕吐物,夜猫见状也在月光下炸毛。裘子颖本来不顾忌这些,却在气头上,扬起脸蛋就是皱着的眉毛。陈隽望她一眼,伸手绕到她后背,隔着一个拇指的空隙,护她在身旁,远离酒鬼。很快,酒鬼东倒西歪地离开,他放开了手,继续与她保持适当的距离。裘子颖在他收回手的时候才发现,他刚刚靠近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