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我们一般的社会知识,好像我们处在比以前更解放的社会,处在人性好像更加自由的社会。这是一种错误的观念,我们一说封建社会,就说“封建专制主义”,现代好像是开放民主。这完全是“叙述”,历史真是这样吗?比如说,一个唐朝人比我们不自由?这完全是颠倒历史。古代的人才是“自由”的。为什么?因为人自由不自由在于有什么力量来控制你,有多少外力来操纵你。比如,在中国的古代社会,只有那么几千个、上万个当官的,管谁去?皇帝的权力在理论上是至高无尚的,但在实际的操作中,实现不了。县级以下皇权往往干涉不到,在县以下是人民自治。有家族或者帮会,就像武侠小说里写的那样由他们来控制。你在家里骂一个人谁知道呀?没有人管你。谁去给你打小报告呀?人与人之间的控制,恰恰是到了现代社会才变本加厉起来。
我们现代社会,每个人你都无所逃,每个人,有你的身份证号码、户口本、电话号码、相片、血型、你的地址、你的档案。你干了“坏事”,你往哪里逃呀?你说我想当隐士?当不了隐士。所有的土地都是国家的。哪块土地给你当隐士呀?你怎么生活呀?就说说我们现在好多的旅游区,和尚老道都可以营业了,他们是怎么生活的呢?和我们一样世俗呀。所有的人在这个网络中被互相的监控起来。
为什么要这样监控?我们为什么要接受这样的监控?是我们远离了土地,远离了大自然。我们每人都丧失了安全感,谁也不敢再回到大自然中去了。我们现在必须依靠“科学”生活,全世界没有一个人会“钻木取火”了。假如我们的能源断绝的话,我们就会活活的饿死,没有一个人会引火。不要说钻木取火,我现在就是给你一个小炉子,让你把火生起来,大部分人都不会。我问北大的学生:你们谁会劈柈子(木柴)?就是把一块原木劈成一块一块的,一条一条的,用它来引火。没有一个人会。最简单的生活方式我们已经不会了,我们越来越依赖于互相抱成一团。既然你要依赖于这个东西,那么,你就要放弃很大一部分个人的自由。个人的隐私其实越来越少。今天人们热衷于对隐私的炒作,什么“绝对隐私”等等,其实真正的个人隐私很少了。因为大家用一个模式在生活,你是怎么样生活的别人基本都知道。你不可能跳出你所学到的知识。我就讲,现在的青年男女谈恋爱,他们接吻的姿势都是从好莱坞电影上学来的,毫无特色,没有人自己发明。因为他们没有施展个性的机会,在他还没有恋爱之前,他早就自以为知道了爱情是怎么回事,他从媒体上先期学到了他不该学到的东西。然后,等他有了这个能力的时候就去模仿这些。他是被剥夺了这个权利,被剥夺了恋爱的能力,所以,现在越来越多地讨论恋爱问题,讨论“性”的问题。其实越讨论这些就说明社会越缺失这些。正因为缺失,它才成了一个问题,它才会被拿出来讨论。体现出来的问题恰恰是:整个社会对这些问题的焦虑,越来越深的焦虑。
2、医学是国家机器的重要组成部分
上面谈到,医学是一种监控制度。所以医院和监狱和警察和军队和法庭一样,它是国家机器的重要组成部分。所以大家要重视自己这个工作,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工作,你是国家机器的一部分,要客观认识到,你实际上帮助这个国家在统治这个社会。现代社会统治的方式是多元化的,不是一纸命令。除了用行政的手段还用经济的手段。
现代医学首先不是技术的发明而是组织形式的改进(2)
再比如,我前几年出版的《独立韩秋》不让卖了,因为里面有批评韩国的文字。韩国向我们提出外交抗议,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这样不知羞耻,我们每天可以骂法国骂美国骂日本都行,人家不会来抗议的。不同意我的话你可以写文章反驳我,我是一个中国的老百姓又不是国家领导人,你抗议我干什么。这个民族心胸非常狭隘,不容别人批判他,看看“世界杯”就知道了。这就是鲁迅先生当年说的:友邦人士莫名惊诧!只要有一个外国人莫名惊诧,我们中国人就得当孙子。我跟出版社说,韩国人抗议你们都低头,那将来柬埔寨抗议、索马里抗议等等你们是不是都要低头呢?但是时代毕竟进步了,虽然不让这本书卖,但是,这本书上面领导认为没问题,只批评了出版社把关不严。你看我们的宣传机器还是控制得很巧妙,他既控制了你,又尽量给你做思想工作,让你不要太愤怒,缓和你的情绪,所以这是一个兼心理医生的工作。这就是现代社会多元统治的方式。比如说,我们经常羡慕西方社会比我们民主。说他们总统出了事,全社会可以弹劾他。这里有一个理解的误区:就是我们用中国人的思维去想,以为政权都在政府。西方社会跟我们不一样,他们的总统权力没有我们领导人这么大,这不代表他们的人民就一定比我们自由了,他们把统治权分散了,不光是总统在领导这个国家,国家主要是由有钱人来领导。在每个企业里,比我们百倍的专制。我们中国,企业里单位里太自由了。单位企业里太自由了,所以我们效率不高。西方社会好像总统的权力没有这么大,动不动把他赶下去了。谁把他赶下去的?有钱人。但是,他们的企业里、单位里是绝对专制的,老板一言堂。哪个企业是由工人投票决定生产什么生产多少的?没这事儿!企业是绝对的专制。
任何一个社会都要在民主和专制之间找到平衡点。怎么样专制怎么样来平衡,这样考虑一下,我们就会承认,医院的确是国家机器的重要组成部分。所以医院不应该以创收赢利为目的。如果医院以赢利创收为目的,那就是国家的自杀。我们设想:军队可以自负盈亏吗?监狱、警察可以自负盈亏吗?这些都应该是国家养起来的,国家用纳税人的钱组织军队,军队来保护纳税人。国家用纳税人的钱来建医院,医院来保证纳税人的健康。所以,大医院、还有医学研究机构必须由国家来投资,这个道理是非常明白的。我们是社会主义社会,人道主义,治病第一。我们国家百十年来一直宣传爱国。我们怎么读解这个知识呢?我小时候每天看那个标语上都写着爱国,后来我才发现,年复一年的宣传爱国,恰恰是他的人不爱国,因为不爱国才需要宣传。小时侯老看见墙上写着: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长大了以后才知道,中国人不容易团结是一盘散沙。毛主席就从来不说中国人是一盘散沙,他只从正面讲“我们要团结起来”。中国最缺乏的恰恰是集体主义、团队精神,是整个民族统一起来的尊严优越感。你看看上次的世界杯,各国球迷到韩国去加油,你看看别的国家的球迷、那个团队精神、那个整齐化,你看看中国球迷是怎么样的呢?中国球迷到了球场上呼喊的是什么呢?武汉球迷,沈阳球迷,这个国家还是四分五裂!每个地方只为自己喜欢的球星加油。所以,“团结起来”一直是我们国家的重要问题。
回到技术层面,医生是怎么看病的?尽管现在科技发达了,但是从大的方面上说仍然没有逃脱:望、闻、问、切这四个字。所有的医疗设备的发明不过是这四个字的延伸。望、闻、问、切又和我们搞学术搞文学一样,使用相同的逻辑。我们做学问其实也是望、闻、问、切这几个字:凝视、旁观、探寻,最后找到要害,给出解决方案。正因为我们有这样一套程序,病人很相信医生。有时我接到读者来信,有的是文学青年写了一篇作品,他说:孔老师你看看我这个东西有什么毛病没有?哪块儿还需要提高?我就很谨慎,因为我知道,我的一句话他会相信。我随便说的话可能会害了他,所以就有一种油然而生的责任感。
现代医学首先不是技术的发明而是组织形式的改进(3)
病人是相信医生的,那么,医生相信谁呀?为什么我要谨慎呢?因为我背后没有更相信的人了。我老师的一切我都学完了,我的专业里的书都读过了。现在我是一个高处不胜寒的人。别人向我请教,我的一句话就能决定他的命运,所以我就觉得这支笔千斤重。就好像是给别人看重病的大夫一样。而且我们大家也都知道,错误是难免的。你越处在高的层次你就越知道错误是难免的,自己是会犯错误的。这就是为什么医生要宣誓,因为他的工作是与道德最紧密相连的一个职业,他直接关系到人的生命,所以我们才把医生叫“天使”,为什么不叫“老总”呢?这个称呼不是随便加的。
我2001年和2002年在韩国,韩国是一个喜欢罢工的国家。我写有很多表扬韩国的文章,比如:他的斗争性、他对日本的态度、他的群众运动、他人民的组织性,这些都很好。但是有一件事我不赞成:医生罢工。医生为什么会罢工呢?因为他们国家长期以来是医药不分,医生又开药又卖药,所以医生的收入特别高。然后金大中要出台一个新的措施,说要把医药分开,说医生不能卖药只能开处方。然后另设卖药机构。他觉得这个可以降低整个社会的医疗成本。这样一来,医生的收入肯定要下降,所以医生就不同意,要罢工。我觉得这是滥用罢工权。因为他们的医生已经是全社会收入最高的职业了,一个医学院的博士毕业之后那是万人仰视呀。韩国朋友跟我讲:韩国的一个女孩要想嫁给一个医学院毕业的博士,得准备好三把钥匙,一个是房钥匙(豪宅),一个是一辆名车的钥匙,还有银行保险柜的钥匙。你要把这三把钥匙交给未来的丈夫他才会娶你,因为他娶你用不了一年,他就会把这些钱全部给你赚回来了。我认识一个大学女老师,她丈夫就是医生,还是一个中医(他们叫韩医)。她说我这一个月挣的钱我丈夫一天就挣来了,我是在家里呆着实在无聊才出来找活干(因为他们妇女一般是不工作的)。医生收入是这样的高,还要罢工,这次医生的罢工在社会上就没有获得同情。但是,医生罢工造成所有医院关门,影响太不好了。
3、“看”是一种权力
讲到望、闻、问、切,就有一个“看”的问题。为什么病人在医生面前感到自己像羔羊一样?医生和病人之间这种权力关系是怎么构成的?是通过“看”这个动作构成的。根据后现代理论,“看”是什么?“看”是一种权力。谁看谁?这是很有讲究的。“看”与“被看”实际上具有统治和监控的高下关系。看是不能随便看的。比如说,我们在公共汽车上看见一个美女,你不能长时间的盯着她看。你如果看她超过半分钟就属于侵犯。你说:我也没碰她呀,我怎么就是侵犯?看,就是侵犯。看,是权力。我不知道大家小时候有没有这样的经历,比如,在街上或者在公共汽车上,两个人的目光偶然相遇了,于是两个人就斗气儿,我盯着你你盯着我,谁也不把目光离开,最后结果怎么样?肯定打起来了。为什么看会打起来?就因为:看,它不是一个平常的举动,看就是权利,谁先把眼光离开了谁就是服输了,表示:你可以看我,我是孙子。所以,看,是有权力的。这个大家以后在看电影电视的时候注意,镜头对着谁?镜头是怎么转移的?可以发现,电视里镜头经常围绕着女性在转,经常把女性的各个侧面展示给观众。我们现在的影视剧体现出我们现在是男性社会,女性生存的一个主要功能是让人看的,是给男人看的。在男人和女人组成的这个不平等的社会里,男女不平等是怎么体现出来的呢?是通过“看”与“被看”。男人的主要功能是看别人的,所以男人不太注重自己的外表,男人只要穿着舒服就行了,不需要特别打扮自己,去为悦己者容。而女性就需要为悦己者容。表面看来男人挣了钱都给女人了,但是女人用这些钱干什么呢?女人用这些钱买东西为了让自己好看,为使给她钱的人觉得没白给她钱。所以,男人女人的关系是建立在看与被看基础上的。我们平时说的“看病”,都是不对的说法,只是我们习惯了。说:你干什么去?我看病去(北京人叫瞧病)。瞧病、看病,谁看谁呀,是你去看“病”吗?还有的说:我看大夫去。这都是一种托词。实际上是大夫看你。你看什么大夫?大夫不需要你看。你到了医院后,低眉顺眼的,希望大夫好好看看你。你在大夫面前,老老实实地“自首”,这就是一种权力,医生的话就是“金口玉言”。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现代医学首先不是技术的发明而是组织形式的改进(4)
我们东北有一个人,他是个副厂长,当地医生说他该吃什么就吃点儿什么,就能活几个月了。厂里的人说,好好去玩玩吧,旅游了好多地方。诶,还没死?然后在北京又找了一个大夫看,大夫说:你什么病都没有,看什么?谁说你有肝癌呀?此人本来都起不来了,用担架抬着,听了大夫这句话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回去当了正厂长。这完全是受大夫的语言影响。大夫为什么会有错误诊断呢?诊断错误肯定不是他道德上的原因,他肯定不是故意的。我们知道,医生看病采用的是近似分类法,就是把看到的一些症状往脑袋里的“小格格”里归。我们学了一些知识,比如说感冒是什么样的,我们脑子里有一些小格格小框框,然后把看的病人归类,特别是刚当大夫的时候,你会想这像什么病那像什么病。在这个过程中有一个主观参与,所以说不是绝对的科学。这里面有医生的功夫高下的问题。你的功夫不高,你归类就可能归错。近似有一个程度问题,近似到什么程度?而你学到的这些分类是由同样可以犯错误的人给你分好的类,也就是说分类是主观的、有限的。你要把人类所患的无限的病放到有限的框框里,那早晚要出事。所以有识之士总是说不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总是呼吁:从整体上考虑人。这个背后就涉及到世界观人生观的问题。美国人喜欢动手术,美国人动手术的比例是最高的。而法国人就不喜欢动手术,法国人动手术比例很低,能不开刀就不开刀。为什么?这和他们的医学观人生观有关。法国人认为人体是美的,人体尽量不能破坏;而美国人看人体就是个“东西”。美国人很实用主义的,花一万美元买一条连衣裙,忽然发现少个兜儿,拿块布就把兜儿缝上了,很实用主义;而法国人绝对不这样做。我们中国人也不喜欢动刀,但不完全是从美学角度出发,而是从“体肤毛发受之父母”的孝的观念上讲的。
4、医学机构的双重功能:治病和治国
医学机构和文化机构和社会机构,在一个国家中基本上是按相同比例配置的。我们看医院的分布,看每个城市按人的比例,看每个区每个街道怎样分配,就可以看到这个医院和政府一样,是按比例来统治每一个社区的。所以说现代医学必须国家化,你必须承认它的国家化。国家化有好处也有坏处。但是这个现实我们必须承认,承认之后我们才能更好地研究它。有一部老电影《春苗》,不知在座的有没有看过,可能四十岁以上的人小时候看过。《春苗》严肃地反思了医学国家化这个问题,它给人的印象非常深,它指出了我们生活中的现实问题:我国在文化大革命之前农村缺医少药的问题。当时的一个县级医院,农民的孩子生了病,要死了,来医院了,大夫就是不给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