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吉真正的意识到自己是不是爱上了阳德鹏,大约是他们离开以后的一个月左右,时值深秋。
开水炉在校园西南角的学生澡堂旁边,那天陈吉一手提着两个暖瓶,打了开水,走回接近校园北端的十二号女生宿舍楼。过了第四食堂,过了外语教学楼,过了蓝球场,过了两旁布满花带的红砖路,前面是排球场和第二食堂,陈吉提着四瓶水,独自慢悠悠地迈着步子,天上落着无需撑伞的秋雨,秋风秋雨黄叶飘摇,排球场上方的喇叭里播着罗大佑的歌曲,“飞去飞来的漫天的飞絮是幻想你的笑脸,秋来春去红尘中谁在宿命里安排……”。陈吉猛然觉察,在她的脑海她的心田,他的英俊帅气的脸、挺拔匀称的英姿,不是在飞去飞来,是铭刻上啦。
有大胆的女同学和活跃的男同学每逢周末相约去看他,“看望教官”,名正言顺,但陈吉没有参与过,按兵不动,不露声色。
新年元旦来临,明信片满天飞,同学们都主动给他寄了,他给同学们也一一回寄。
陈吉收到他的那张,印刷的图案里有一句歌词“想要忘记你”,完整的句子应该是,“想说爱你,并不是很容易的事,那需要太多的勇气。想要忘记你,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我只有伫立在风中想你。”
柳丽娜是生活委员,掌管着女生宿舍楼下的班级信箱钥匙,有开关信箱和分发信件的大权。她年龄比陈吉大了三岁多,一直是女生中最大胆和最明显地向阳德鹏示爱的。军训开会时挤着阳德鹏而坐,训练结束后约阳德鹏到操场散步,把阳德鹏胳膊搂在怀里,阳德鹏装着无意识地把胳膊抽出来,过一会儿,她又贴上去,再抱住他的胳膊。递这张明信片给陈吉时,柳丽娜的眼神直剜陈吉内心。
宿舍里,大家互相传看教官寄来的明信片,每个人卡片上话语和图案,基本都是鼓励感谢之类。宿舍老三贺捷拿着陈吉的明信片端详了一下,“‘想要忘记你’,就是忘不了你。”后来阳德鹏说,“我就是这个意思。”陈吉也认为他就是这个意思。
然而,陈吉寄给他的明信片,他还不明白个中深意。
那上面给他发去的话,是陈吉自己亲笔写的,“失去了以后,才与日俱增地觉得那段军训生活的珍贵”,真心话,百分之百。讲真,自军训以后,他俩再有机会能连续一个多月天天见面,是差不多五年以后。
军校学员不允许随便私自外出,阳德鹏自走后不曾到天工来一回,直到各班开新年晚会,收到天工的官方邀请,天运安排教官们集体回访,各连长回各连即各班参加晚会。
阳德鹏来时,教室的课桌已经转圈摆好,同学们团团而坐。他穿着冬季军装,身形厚了些,脸上有些憔悴,站在圆心处给大家敬了个军礼,讲了几句话后,同学们模仿军训拉歌的阵仗,集体以掌击桌,有节奏地嚷着,“三连长,来一个!三连长,来一个!”
“好,”阳德鹏痛快地答应下来,“张海波,陈吉,我们一起来个合唱吧。”
大个子张海波是他的山东老乡,开开心心地跑到他身边,陈吉免为其难地从座位上抽起身,走入场,小小的个子站在他俩中间。阳德鹏让唱的是《说句心里话》,晚会标配军旅歌曲。陈吉不太会唱,蚊子一样哼哼。阳德鹏的声音很大,“说句心里话,我也想家,家中的老妈妈已是满头白发。说句实在话,我也有爱,常思念(那个)梦中的她,梦中的她,……”
他那时想,陈吉太小了,如果马上跟陈吉说明,好像有点不符合道德,他想,再等半年,毕业临行前,他会原原本本把他的所有感情全盘向陈吉托出,然后去部队所在地武汉,不求结果。陈吉那么小,才大一,武汉与天津相距又那么遥远,他以为没有结果。
后来他跟陈吉说这些,听到最后一句话时,陈吉略微有点不高兴,没让他看出来。怎么能不求结果呢?陈吉只要一开始准备和他好,就是准备好一辈子的。
那年他二十二,陈吉十八,翠竹拔节花蕾绽放的年龄。
新年庆祝活动结束,热闹再次归于宁静,一日日的上课,然后期末考试,放寒假回老家过春节,又开学。
开学后的一周很快过去,又到周六。
陈吉的三人帮好友之一宿舍老五李有珍去了天津市里的舅舅家,剩下陈吉和贺捷俩,背上在劝业场买的牛仔布大书包准备去自习。书包里面有课本、小说、辅导书、作业本、笔,还有大饭盒和勺子,午饭直接在食堂吃,不用再爬六楼回宿舍取饭盒。她们仨这样的生活学习方式,获得了班上男同学暗地里一致赠送的美誉,“游牧民族”。
懒懒地到第一食堂吃了份炒面,懒懒地走到校园东南边的大教学楼阶梯教室,懒懒地摊开书和笔记本、拔开笔,开始“自习”,一节课的时间过去,陈吉趴在桌上,侧脸看着窗外,懒得看书也懒得动。
屋内暖意融融,室外还是春寒料峭,风吹打在窗户上呼呼地响,梧桐树和迎春花的干枝上下呼应地招摇。
贺捷在旁边,这回她倒比陈吉学的认真,哗哗的写完好几份作业,察觉到陈吉不同寻常,开始一会儿看看陈吉,一会儿看看陈吉。
然后她问,“有心思?”
“有。”陈吉很干脆很坦白,可能是因为掩藏的太深太久,想找个缺口释放一下。
“什么心思?”贺捷放下笔,歪过身子,贴过脸来。
“想连长。”哦!这么露骨,陈吉吓自己一跳。
“我看也是。”
哦!不会吧,陈吉想,我演得这么好,你还这么过敏?
贺捷说,“我觉得他也是喜欢你的。”她们都不好意思直接说出“爱”这个字眼。
陈吉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