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先帝时就发下的宏愿,要北伐攻破洛阳,历时将近三年,南朝大军节节败退,渐成强弩之末——皇帝曾经有多么的踌躇满志,如今面对空荡荡的国库,频频发生的民乱,也头疼不已了。
再有送到御案上的战报,皇帝也不想再看了。年纪越长,越发眷恋那点父子情意了,膝下几名皇子都还没长成,各种不堪大用,皇帝难免想起长子,问内侍道:“竑儿在寺里可好?”
内侍惯会察言观色的,一听皇帝语气,心下了然,笑道:“很好,听说每天都要向佛祖祈求陛下康泰,国朝安宁。”
“我那时有些意气用事了。”皇帝手指揉着额角,“我要去趟寺里祈福,顺便看一眼竑儿。”
朝臣们风闻皇帝时隔两年,要再次驾临天宝寺,连夜往寺里布施设斋,将这间日渐破败的皇家寺庙装点得祥瑞齐飞,花枝乱颤,一派盛世景象。皇帝御辇抵达寺内时,朝臣们已经久候多时。玄素亲自迎了出来,将皇帝领入佛堂,转而瞧见薛纨也在侍卫群中,玄素隔着人群对薛纨躬了躬身,“将军也来了。”
众人都在,他却对薛纨格外地热忱,皇帝有些诧异,对薛纨笑道:“你什么时候和玄素这么熟了?”
薛纨指了指那帷帐后若隐若现的赤金佛身,小声道:“是看在臣布施的面上。”
那一尊赤金佛,即便薛纨,恐怕也得倾尽家财,皇帝咋舌道:“好大手笔——朕怎么记得你不信佛?”
薛纨微微一笑,说:“臣……是为还愿。”
“倒也不必。”皇帝跟薛纨熟稔,说话也很随意,“你也该好好攒些钱,娶妻成家了。”
“这个嘛,臣不急。”薛纨才二十余岁,眼里闪着年轻人的光彩,“强敌未灭,何以家为?”
“难得你有这个忠心。”皇帝颔首,被他一句话说得热血沸腾,亲自拈了香,往佛前躬身拜了拜,扬声道:“佛祖保佑我军早日驱除敌寇,恢复河山!”
“驱除敌寇,恢复河山!”一群文武大臣们紧随着皇帝,齐声高呼。
法会开始,成群的僧人身披袈裟,手持小鼓、摇铃,围着殿前那巨大的兰盆缓缓行进。一名捧钵的僧人越众而出,在盆前呜呜咽咽地吟诵着佛经,扮的正是乞饿鬼的目连尊者,“愿使现在父母,寿命百年无病、无一切苦恼之患,乃至七世父母离恶鬼苦,生人天中,福乐无极。”
“竑儿怎么不上来拜见?”皇帝听着经文,心里颇有触动,不禁问道。
元竑穿着一袭布衣长袍,走上殿来,对皇帝叩首行礼,“罪奴未经传召,不敢造次,陛下恕罪。”
他十二岁,举手投足间已经十分沉稳,唯有声音略微颤抖,似乎激动极了。
皇帝沉默了一会,说道:“佞臣作乱,你又有什么过错,要自称为罪奴?你虽然在寺里暂住,但仍旧是为父的骨肉,为什么要这么生分?”
皇帝这话,是要赦免他的意思了。元竑感激涕零,两眼闪着泪花看向皇帝,喃喃叫声“阿耶”,便被机灵的内侍搀扶起来,引到了皇帝身侧。
父子嫌隙尽释,皇帝心情颇佳,挽着元竑的手到了兰盆前,抓起一把供米,扬手洒向众人。这场盂兰盆节办得极尽奢靡,米粮瓜果中,还夹杂着无数的小金币、珠翠,在暮色下灿灿耀目。皇帝见元竑手里也攥着一把米粮,却踌躇不动,笑道:“这是放焰口,施舍米粮给亡魂,你怎么愣着?”
元竑年纪还小,见皇帝和声笑语的,他鼓起勇气,说道:“亡魂是要超度,但儿想,彭城、陈郡抵御敌军的那些将士们,恐怕连一口糙米、一碗热汤都吃不上,陛下要是把给寺里这些布施都换做军中的粮草辎重,将士们一定能够……”
“住嘴!”皇帝一脸愠怒,“你就不能让朕高兴一天吗?”
元竑吃了一惊,连忙闭上嘴,见皇帝拂袖而去,他惴惴不安地跟进殿,因为自知又说错了话,心里十分沮丧。果然之后皇帝心情都不大好,也没怎么搭理元竑,不等法会结束,便要起驾回宫。
暮色降临了,皇帝登上御辇,才到山门,见许多沙弥手里捧着红暖的灯火,正小心翼翼地走着,皇帝奇道:“那是去干什么?”
元竑打起精神道:“那是儿亲手做的河灯,悼念亡魂的,一会要去河里放灯。”
皇帝招一招手,命一名沙弥走进,拿过河灯一看,上面果然写着某某人,某某之子,或某某之夫。皇帝道:“这些都是战死的人?”
元竑道:“是,每逢寺里有人来布施祈福,儿都问过姓名,是为国朝捐躯的,就记录下来,做一盏河灯。”
皇帝一时无言,他在御辇上举目望去,果然远远见无数点飘摇的灯火,缀成星河般蜿蜒流动。“原来这一仗,光建康就死了这么多人。”皇帝喃喃道,目光转向元竑,温和了许多,“你不必这样惶恐,你是皇子,心里时常记挂着百姓,朕很欣慰。”
元竑眼里顿时绽放出喜悦的光芒,“是,陛下!”
“不过,”皇帝语气一转,“你才多大?会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事?是谁教你的?”
元竑一窒,立即辩解:“没有人教过,是我自己想的。”
“哦?”皇帝点一点头,“怎么没看见道一?听说你时常和他在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