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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黑山白水 第四折 清昼逢妖鬼(第1页)

居延城主卫慕谅有一匹赤血骏,是西夏皇帝嵬名乾顺赏赐,卫慕谅对它珍爱异常。某日卫慕谅出游,归途中赤血骏突然发狂,将他颠下马来。居延的医生对赤血骏的狂躁之症尽皆束手,城主府贴出榜文,宣称有人治好宝马,赏黄金十两。第二日,一个契丹少年来揭榜,药到病除。卫慕谅大喜,兑现赏金,契丹少年坚辞不受,说只愿城主收留,给自己一个遮风挡雨的栖身地。

卫慕银喜认出这少年正是当日街中遇到的那一个,隐约有些害怕,拖住卫慕谅的袖子问:“父亲,你要留下他么?”

萧铁骊惊奇地啊了一声,卫慕谅道:“怎么?”萧铁骊回答:“你是她父亲?我以为你是她哥哥。”话说得粗鲁,也非有意恭维,却将卫慕谅的每一个毛孔都熨贴得舒舒服服。坐在暗影里的卫慕谅微笑着,将手中把玩的玉如意碰碰萧铁骊的肩,“管家,安排他到马房干活儿。”斜光中,只见他的手洁白晶莹,竟与如意无甚分别。

当夜萧铁骊宿在仆人房里,睡到半夜时他突然醒来。淡淡的月影里,一个瘦小的老头子正翻检着萧铁骊的包袱。萧铁骊才睁开眼,手还未触到枕边的刀,那人已经察觉,回头笑道:“赤血骏的病是因为这个?”他举起一管细如牛毛的银针,根根白发亦如这针一般闪着刺目的光。

老头子话音未落,萧铁骊已和身扑上,刀势狠而绝。薄薄的刃贴着老头子颈项,甚至已感觉到皮肤下的脉动,老头子却在这刻扣住了萧铁骊的脉门。萧铁骊只觉一股澎湃的力量直贯指尖,还来不及反应,掌中刀已经坠下,被老头子夺去。

萧铁骊怔住,他自幼学刀,与人对决无数,大败小挫不少,却从没输得这样彻底,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失去武器的恐惧像一条冰冷黏腻的长虫,沿着指尖爬上来,盘踞在他胸口。

那老头子瞪着萧铁骊,愤愤地道:“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指人要害,哼,刀剑本是凶器,哪能这样随随便便地拔出来与人搏命。”说着,将萧铁骊的镔铁刀当废纸一般团了几团,扔到地上,“年轻人,刀不是这么用的。”末一句话余音袅袅,人已越墙而去。

萧铁骊盯着一闪而过的老头子,默默计算他的身高、足长与步幅。虽然老头子的身法同样妖异,却可以肯定不是掳走观音奴的那个。他定下神来,才发现冷汗湿透衣衫,晚风一吹凉飕飕的,一直凉到心底。

父亲留下的刀是萧铁骊立身的根本,被毁得如此彻底,他再不知还有什么倚仗,可令自己安然行走在这滔滔之世。少年呆呆地站在狭长的偏院中,望着鸽笼般密密匝匝的婢仆屋舍及后庭嵯峨的楼阁,淡月下卫慕氏的府邸仿佛一只黯黑的妖兽,一旦踏进它的巨口,似乎连骨头渣子也不会剩。他一夜未眠,胸臆间充斥丧气,却没起念逃走。

天微明时,萧铁骊去马房应卯,并没人追究他对赤血骏动手脚的事,想来那古怪老头儿并不是城主府里的人。过得几日,马房的管事回禀大管家,称新来的萧铁骊从不多话,做事麻利,是个踏实孩子。大管家当即给萧铁骊配了下人的腰牌,许他在外院自由走动。

居延双塔寺的住持法师精通佛法,曾蒙夏国皇帝亲自赐绯,每次开坛说法,方圆百里的信众都要赶来听讲,居延城主卫慕谅笃信佛教,亦是次次捧场。这日又逢法师讲经,居延城中香花满衢,清水洒道,以城主府的车马为先,城中各家显贵居次,百姓们徒步跟随,往双塔寺逶迤而去。萧铁骊紧紧跟在银喜小姐车后,随侍的婢女见了,笑着向车中说了句什么,便听啪的一声,半卷的帘子放了下来。他自入府中,对卫慕银喜的一应事情都极留心,婢女们看他样子傻傻的,倒有一片痴意在,一时传为笑谈。不过银喜小姐不发话,也没人去为难他。

双塔寺坐落在居延海旁,形制不大,建筑却极为精美。寺内的密檐式琉璃塔,玲珑挺秀,倒映水中宛然双塔,故此得名。寺外建有莲花形高台,供法师讲经用,信众们无论贵贱,均在旷野中席地听讲。这日法师讲得甚是精妙,梵音与水声相和,天光共云影徘徊,在场诸人尽都忘神。卫慕银喜眼尖,觑见父亲于此刻悄然离席,进了双塔寺西角门。她心中一动,止住跟随的婢女,蹑手蹑脚地跟了去。

一院寂寂,却找不到卫慕谅的踪影,银喜仰起头,盯着偏殿上饰有莲花漫枝卷叶纹的琉璃筒瓦和琉璃滴水,其后是广大天空,极明亮的蓝,深远而纯粹,凝神注视时让人感到不可言说的怅惘。女孩怔了一会儿,方要转去,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衣衫扫地之声,回过头来,正见到没藏空向她弯腰致意,长发水一般漫过宽大的麻质僧衣。

没藏空身材甚高,皮肤黎黑,深目白齿,有着党项男子的典型相貌,当他漫不经心的目光落到银喜脸上时,她的心跳忽然急促起来。那目光仿佛蜻蜓,短暂一驻,随即投向远处,银喜顺着没藏空的视线看过去,烦恼地拧起眉,“萧铁骊,你跟来做什么?”与没藏空同行的卫慕谅亦不悦,斥道:“这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萧铁骊也不开口解释,也不识相退下,父女俩拿这木讷的仆人无法,倒是一贯淡漠的没藏空突然开口说话,缓解了尴尬气氛,“你叫萧……铁骊?”空的音质至为清澈,有不辨性别之美,宛如佛经中的妙音鸟伽陵频伽。萧铁骊愣了一下,答道:“不错。”

没藏空的手负在身后,右指轻叩着左手掌心,道:“铁骊是什么意思?”银喜站在空的右侧,见他长年隐在袖中的手露出来,不由得呼吸一窒。空的小指上套着没藏氏与卫慕氏盟誓之戒,与卫慕谅戴的白色戒指形制相同,非金非铁的材质,惟戒面漆黑,黯无光华。

夏国的开国皇帝嵬名元昊为卫慕氏女子所生,而嵬名元昊的皇后没藏氏生下了昭英皇帝嵬名谅祚,卫慕与没藏两家均是皇亲,且先后在皇权斗争中落败,遭逢灭族之祸。到圣文皇帝嵬名乾顺之时,卫慕与没藏两家均已没落,但卫慕银喜听父亲说过,没藏氏曾受卫慕氏大恩,故发誓以每一代的长子为质,侍奉卫慕氏家族,供卫慕氏驱使。此誓以戒指为凭,除非卫慕氏主动将戒指还给没藏氏,否则盟誓永不解除,将世世代代履行下去。银喜清楚地记得,父亲提到没藏空时,用轻慢的口气道:“空必须服从我的一切指令,否则会因违背密戒盟誓而遭受六神俱灭之苦。有这么一个能干的孩子使唤,真是不错。”

银喜站在庭院中,种种念头纷至沓来,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切地感受到:这双塔寺中的年轻僧人,无论就宗教戒律、世俗礼法抑或密戒盟誓来说,都是自己不可触及之人。待她回过神来,卫慕谅已与萧铁骊出了西角门,正在槛外等她。她向没藏空微微颔首,逃也似地奔出庭院。

那一夜,卫慕银喜辗转反侧,第二日特地招萧铁骊来问话。萧铁骊多次偷入内院,这是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进来。少年候在帘外,听见细微的杯盏撞击之声,尔后是长久的沉寂。良久,银喜方低声问他:“铁骊是什么意思?”略停了停,“你昨日怎么对他说的,今日就怎么对我说。”声音还未脱女孩的稚气,内里的情怀却已不似孩子。

萧铁骊一头雾水,答道:“铁骊是我契丹很老的一个部族,血统来自那一族的契丹人,常常起名叫铁骊,并没什么希奇。”

“哦……你下去吧。”卫慕银喜无意识地旋着细瓷茶杯,闷闷地想:“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名字,怎么一向冷淡的空,特特去问它的意思?”

九月天气,菊花明媚,卫慕氏的府第里弥漫着清浅、微苦的香味。银喜躺在后园的竹榻上读经,昏昏欲睡之际,斜射的阳光将一道影子投在书页上。她懒懒回头,问:“谁?”

树后的萧铁骊走出来,默然不语。他的目光令她恼怒,“啪”地一声合拢经书,撑起身子道:“萧铁骊,你总是在窥视我,不怕我告诉父亲将你撵出去么?到底是什么让你这样放肆?”

萧铁骊回答:“因为你是城中唯一美丽的女孩。”少年的眼睛白少而黑多,安静时像两眼望不到底的井,此刻却似两簇黑色的火苗。他失去了观音奴,失去了父亲的刀,却执意要找到婴鬼,空手与它对抗。明知必死而去赴死,他满怀绝望地迸出了这句回答,挟着难以言喻的热力涌向她。

卫慕氏的女子向来早熟,十二岁的银喜也曾幻想,双塔寺中的英俊僧人在花树下向她表白,言辞温柔,目光如水,但绝不会像现在这般,被铁柱般的萧铁骊狠狠盯着,身上飘来让人窒息的马粪味儿,说出的话一字字硬似石头。银喜耳轮发热,全身发抖,莲蕾形四梁花钗冠上的珠子瑟瑟直响。

西夏贵族女子的服饰极为华美,明紫色的交领右衽开衩长袍裹着女孩已开始发育的身体,花边重重的鎏金领口露出素白抹胸和浅紫色小翻领内衣,以及红晕微微的雪白颈项。长袍开衩极高,露出粉色的细裥百褶裙,以及腰侧垂下的玫红鎏金宽带。即使蒙昧如萧铁骊,亦不可能忽略女孩此刻的美丽。萧铁骊盯了卫慕银喜月余,却是第一次用男人的眼光看她。他身体发麻,似被闪电击中,慌不择路地离开,不敢再看。

却也只是片刻的事,惊呆了的老嬷嬷醒转过来,顿足道:“外院的野小子混进内院,还敢这样唐突小姐,真是该死,我要禀告主人重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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