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的一个清早,汉诺佛广场和伯克利街的两帮人分头从家里出发,相约在路上碰头。为了照顾夏洛特母子,她们计划在路上走两天,帕尔默先生和布兰登上校走得快些,女眷们到达克利夫兰不久,他们就能赶到。
玛丽安虽说在伦敦没有多少舒心的时候,一直急着想早点离开,但是真到临走的时刻,她又不能不怀着巨大的痛苦,向那幢房子告别。因为就在这幢房子里,她最后一次享受到对威洛比寄以希望与信任的乐趣,可是如今这种希望与信任已经永远破灭了。在这个地方,威洛比还在忙于新的约会、新的规划,而这一切她却无缘分享,现在要离开了,这怎么能不叫她潸然泪下呢。
埃丽诺离别时倒确实感到非常高兴。她没有那样值得留恋的对象,没有抛下永远不能分离的人儿,因而不会感到一时一刻的遗憾。她庆幸自己摆脱了露西的友情所给予的烦扰,庆幸自己能把妹妹带走,而使威洛比自从结婚以来,一直未能见到她。她盼望回到巴顿安安静静地住上几个月、可以使玛丽安的心情恢复平静,也可以使她自己的心情变得更加平静。
旅途上她们一帆风顺,第二天便进入萨默塞特郡,在玛丽安的想象中.这里时而是个可爱的地方,时而又是个禁区。第三天午前,她们就抵达了克利夫兰。
克利夫兰是栋宽敞的现代建筑,坐落在一片倾斜的草坪上。四周没有花园,但是娱乐场地倒颇为宽阔。与同样显耀的其他地方一样,这里有开阔的灌木丛和纵横交错的林间小径。一条环绕种植园的光滑的砾石路,直通到屋前。草坪上,点缀着零散的树木。房子为树木所环护,冷杉、花揪、刺槐,密密层层的,间或点缀着几棵伦巴第参天杨,把那些下房遮得严严实实。
玛丽安走进屋思,因为意识到距离巴顿只有八十英里,距离库姆大履不到三十英里,心情不禁激动起来。她在屋里还没呆上五分钟,便趁众人帮助夏洛特给女管家瞧看小宝宝的当几,又退了出来,偷偷穿过刚刚开始呈现其姿容之美的蜿蜒伸展的灌木丛林,向远外的高地上爬去。她立在希腊式的神殿前面,目光掠过宽阔的田野向东南方向眺望,深情地落在地平线尽处的山脊上。她想,站在这些山顶上,也许能望见库姆大厦。
她来到了克利夫兰,在这极其难得又无比痛苦的时刻,她不禁悲喜交集,热泪夺眶而出。当她绕着另一条路回到屋里时,她感到了乡行的逍遥自在,可以随心所欲地单独行动,不受约束地到处闲逛。因此她决定,在帕尔默夫妇家里逗留期间,她每日每时都要沉迷于这样的独自漫步之中。
她回屋的时候,正赶上众人往外走,想到房前屋后就近走走,她便一道跟了出来。大家来到菜园,一面观赏墙上的花朵,一面听着园丁抱怨种种病虫害。接着走进暖房,因为霜冻结束得晚,再加上管理不慎,夏洛特最喜爱的几种花草被冻死了,逗得她哈哈大笑。最后来到家禽饲养场,只听饲养员失望地说起老母鸡不是弃巢而去,就是被狐狸叼走,一窝小鸡本来很有希望,不想纷纷死光,于是夏洛特又发现了新的笑料。就这样,上午余下的时间很快便消磨过去了。
整个上午,天气晴朗而干燥。玛丽安计划户外活动时,并没考虑她们在克利夫兰逗留期间,天气会发生什么变化。因此,她万万没有料到,晚饭后一场连绵大雨竟然使她再也出不去了。本来,她想趁着黄昏时刻,到希腊式神殿去散散步,也许能在那四周好好逛逛。如果天气仅仅是寒冷、潮湿一些,那还不至于阻挡得住她。但是,这样的连绵大雨,即使是她也不会当作干燥适意的好天气而去散步的。
她们伙伴不多,平平静静地消磨着时光。帕尔默夫人抱着孩子,詹宁斯太太在织地毯。她们谈论着留在城里的朋友,猜想米德尔顿夫人有何交际应酬,帕尔默先生和布兰登上校当晚能否赶过雷丁。埃丽诺虽然对此毫不关心,却也跟着她们一起谈论。玛丽安不管到了谁家,不管主人们如何防止,总有本事找到书房,不久就捞来了一本书。
帕尔默夫人素性和悦,待人友好,不可能使客人们感到不受欢迎。她那坦率热忱的态度大大弥补了她记忆和风度上的欠缺,这种欠缺往往使她有失风雅。她的和蔼可亲被那张漂亮的面孔一衬托,显得非常迷人。她的缺陷虽说很明显,但并不令人厌恶,因为她并不自负。除了她的笑声之外,别的东西埃丽诺都能宽容。
第二天,两位绅士终于到达了,赶上了一顿很迟的晚餐。屋里一下子增加了两个人,着实令人高兴。他们带来的趣事乐闻为大家的谈话增添光彩。本来,整整下了一上午的雨,大家的谈话兴致已经变得十分低落。
埃丽诺以前很少见到帕尔默先生,而就在那不多的接触中,她发现他对她妹妹和她自己的态度变化莫测,不知道他到了自己家里会如何对待她们。不过她发现,他对所有的客人都非常斯文,只是偶尔对他妻子和岳母有点粗野。她觉得,他本来大可成为一个可爱的伙伴,如今所以不能始终如一地做到这一点,只是因为他太自负了,总以为自己比一般人都高明,就像他认为自己比詹宁斯太太利夏洛特都高明一样。至于他个性和习性的其他方面,埃丽诺觉得,就他的性别和年纪而论,丝豪看不出有任何异乎寻常的地方。他吃食比较讲究,起居没有定时;喜爱孩子,但又假装怠慢;本该用来务正业的时间,他却一个个上午消磨在打弹子上。不过,总的来说,埃丽诺对他比原来预料的要喜欢得多,可她并不因为不能更加喜欢他而从心里感到遗憾。她瞧瞧他的贪图享乐、自私自利和骄傲自大,想起爱德华的宽宏大量、朴实无华和虚怀若谷,不由得自鸣得意起来,对此她也不感到遗憾。
布兰登上校最近去了一趟多塞特郡,埃丽诺从他那儿听到了爱德华的消息,至少是关于他部分情况的消息。布兰登上校既把她看作费拉斯先生的无私朋友,又把她看作他自己的知心朋友。他向她谈起了德拉福牧师公馆的大致情况,叙说了它的种种缺陷。他在这个以及其他任何具体问题上对她的态度,他在离别十天之后重新见到她时的那股毫不掩饰的高兴劲儿,他愿意和她交淡,尊重她的意见,这一切都大可证明詹宁斯太太关于他有情于她的说法很有道理。假如埃丽诺不像一开始那样仍然认定玛丽安才是他真正的心上人,那么她或许也会跟着对此产生怀疑。但在事实上,除了詹宁斯太太向她提到过以外,她几乎从没动过这样的念头。她不得不认为,她们两个比较起来,还是她自己观察得更细心:她注意他的眼睛,而詹宁斯太太只考虑到他的行为。当玛丽安觉得头昏喉痛,开始得了重伤风,布兰登上校显出焦虑不安的神情时,因为没有用言语加以表示,这副神情完全没有被詹宁斯大大所察觉,而埃丽诺却从这副神情中发现了炽热的感情和情人那种不必要的惊慌。
玛丽安来到这里的第三天和第四天傍晚,又两次愉快地出去散步,不仅漫步在灌木丛间的干碎石地上,而且踏遍了四周的庭园,特别是庭园的边缘地带,这里比别处更加荒凉,树木最老,草最高最潮湿。这还不算,玛丽安居然冒冒失失地穿着湿鞋湿袜子席地而坐,结果患了重感冒,头一两天虽说满不在乎,甚至矢口否认,无奈病情越来越严重,不能不引起众人的关切和她自己的重视。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开来了处方,但通常都被谢绝。虽说她身子沉重,温度很高,四肢酸痛,咳得喉咙也痛,但是好好休息一夜就能彻底复原。她上床后,埃丽诺好不容易才说服她试用一两种最简单的处方。
第七章
第二天早晨,玛丽安还是按通常时刻起身,不管谁来问安,她都说好些了。而且为了证实自己确有好转,又忙起她惯常的事情。但是,一天里,不是哆哆嗦嗦地坐在炉前,手里拿着本书又不能读,就是有气无力、没精打采地躺在沙发上,这都远远不能表明她确有好转。后来,实在越来越不舒服,便早早上床唾觉去了。这时,布兰登上校只是对她姐姐的镇静自若感到吃惊。埃丽诺虽说不顾妹妹的反对,整天在护理她,夜里逼着她吃点合适的药,但是她和玛丽安一祥,相信睡眠肯定有效,因而并不感到真正可怕。
但是,玛丽安浑身发烧,折腾了一夜之后,两人的期望便落了空。玛丽安硬撑着爬下床,后来自认坐不住,便又自动回到床上。埃丽诺立即采纳了詹宁斯太太的意见,派人去请帕尔默夫妇的医生。
医生请来了,他诊察了病人,虽然一面鼓励达什伍德小姐说,她妹妹过不几天就能恢复健康,一面却又断言她得的是病毒性感冒,并且漏出了“传染”两个字。帕尔默夫人一听吓了一跳,很替自己的孩子担忧。詹宁斯太太对玛丽安的病,从一开始就比埃丽诺看得严重,现在听到哈里斯先生的诊断报告,脸色显得十分严肃。她认为夏洛特是该担忧,是该小心,催促她马上带着孩子离开家里。帕尔默先生虽然认为她们的忧虑毫无根据,但他又觉得妻子那副忧心如焚、纠缠不休的样子,实在叫他无法忍受,便决定让她离开。就在哈里斯先生到来后还不足一个小时,夏洛特就带着小家伙及其保姆,向住在巴思对面几英里远的帕尔默先生的一个近亲家出发了。在她的热切恳求下,她丈夫答应一两天后就去那里和她作伴。她几乎同样热切地恳求她母亲也去那里陪伴她。不过,詹宁斯太太是个好心肠的人,她因此而受到埃丽诺的真心喜爱。她当众宣布:只要玛丽安还在生病,她就决不离开克利夫兰。既然是她把玛丽安从她母亲身边带走的,那她就要通过自己的悉心照料,尽力代行母亲的职责。埃丽诺发觉,她任何时候都是个最乐于帮助别人的热心人,一心想要分担她的辛劳,而且经常凭借她丰富的护理经验,给埃丽诺以很大的帮助。
可怜的玛丽安被这场病折磨得无精打采,总觉得自己浑身病痛,再也无法希望明天可以复原了。一想到明天的计划全毁在这倒霉的病上,她的病势不觉变得更加严重。原来,她们明天要踏上归家的旅途,一路上有詹宁斯太太的一位仆人关照,后天下午就能让母亲出其不意地见到她们。她很少开口,但是一开口便是为这次不可避免的耽搁而哀叹。不过,埃丽诺试图帮她打起精神,让她相信被推迟的时日将是非常短暂的,而她自己当时确实是这么认为的。
第二天,病人的情况几乎没有发生什么变化。病势当然不见好转,但也不显得有所加重。现在,宾主的人数进一步减少了,因为帕尔默先生尽管很不愿走(这一方面是出自真正的仁爱与温厚,一方面是不想显得让妻子吓得不敢不去),但最后终于被布兰登上校说服,准备履行他对妻子的诺言。当他准备动身的时候,布兰登上校更是费尽很大劲儿,才启齿说起自己也想走。不过,好心的詹宁斯太太这时又令人心悦诚服地出面干预了。她认为,上校的情人正为她的妹妹感到焦虑不安,这时候就把他打发走,岂不是叫他们两人都不得安适。因而她立即对上校说,她需要他呆在克利夫兰,逢到晚上达什伍德小姐在楼上陪伴她妹妹时,她要让他和她一起玩皮克牌什么的。她极力挽留他,而他一旦依从就能满足他自己的最高心愿,于是只能装模作样地推托两句。特别是,詹宁斯太太的恳求得到了帕尔默先生的热烈支持,他似乎觉得,他走后留下一个人,碰到紧急情况能帮帮达什伍德小姐的忙,或者替她出出主意,他也就感到宽慰了。
这一切安排当然都是背着玛丽安进行的。她不知道,正是因为她的缘故,克利夫兰的主人们才在大家到来大约七天之后,便相继离家而走。她见不到帕尔默夫人并不感到诧异,也不感到关切,她从来不提起她的名字。
帕尔默先生走了两天,玛丽安的病情依然如故。哈里斯先生每天都来护理她,仍然一口咬定她很快就会复原。达什伍德小姐同样很乐观,但是其他人却丝毫不感到欢欣鼓舞。詹宁斯太太早在玛丽安刚开始发病不久,就断定她绝对好不了啦。布兰登上校对詹宁斯太太的可怕预言基本上只能听之任之,对其影响并无抵制能力。他试图说服自己消除忧虑,医生对病情的不同论断似乎使这种忧虑显得非常荒诞。但是他每天都要孤单单地呆上好多时间,这非常适于他滋生种种伤心的念头,他无法消除再也见不到玛丽安的忧虑。
然而到了第三天早晨,两人差一点打掉这种悲观心理;因为哈里斯先主来后宣布:病人的情况大有好转。她的脉搏跳动得有力多了,所有症状都比他上次来诊时要好。埃丽诺进一步证实了她的乐观想法,不禁欣喜若狂。使她感到高兴的是,她在写给母亲的信里,一直坚持自己的见解,而没有接受她朋友的判断,对于把她们耽搁在克利夫兰的那点小病完全等闲视之。她几乎确定了玛丽安可以上路的时间。
但是,这一天到最后并不像开始那么吉利,临近傍晚时分,玛丽安又发病了,比以前更加沉重,更加烦躁不安。不过她姐姐仍然很乐观,认为所以出现这种变化,不过是因为给她铺床的时候,让她坐了一会几。她悉心照料妹妹服了医生开的镇净剂,满意地看着她终于睡着了,她认为这会产生最有益的效果。玛丽安虽然不像埃丽诺期望的睡得那么安稳,但是却睡了相当长的时间。埃丽诺一心想要亲自观察效果如何,便决定自始至终守着她,詹宁斯太太不知道病人有任何变化,便异常早地上床睡觉去了,她的女仆(也是一个主要的护士),正在女管家房里玩耍,剩下埃丽诺一个人守着玛丽安。
玛丽安的睡眠变得越来越惊扰不安。她姐姐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不停地辗转反侧,听见她嘴里不住地发出一些模糊不清的呓语,简直想把她从这痛苦的睡眠中唤醒。不料玛丽安忽然被屋里的什么意外声音惊醒了,急忙爬起来,激动若狂地大声嚷道:
“妈妈来啦?”
“还没有,”埃丽诺答道。她掩饰着自己的恐惧,一面扶着玛丽安重新躺下。“不过,我想她很快就会到达。你知道,从这里到巴顿路途遥远。”
“她千万不要绕道由伦敦来,”玛丽安带着同样焦急的神情嚷道。“她若是去伦敦,那我永远也见不到她啦。”
埃丽诺惊愕地察觉,她有些不大正常了。她一面尽力安抚她,一面急切地为她诊脉。脉搏比以前跳得更弱更急促。玛丽安仍然发狂似地叨念着妈妈,埃丽诺越来越惶恐不安,因此决计立刻叫人把哈里斯先生请来,同时派使者去巴顿把母亲叫来。如何最妥当地实现这后一目标,决心刚下定,她就想到要找布兰登上校商量商量。她拉铃叫仆人来替她看守妹妹,然后马上跪下楼,匆匆来到客厅。她知道,她一般虽在比现在晚得多的时刻,也能在客厅里见到布兰登上校。
事不宜迟。她当即向他摆明了她的忧虑和困难。对于她的忧虑,上校没有勇气、没有信心帮她解除,只能颓然不语地听她说着。但是,她的困难却立即迎刃而解,因为上校自告奋勇要当使者,去把达什伍德太太请来。那个爽快劲儿仿佛表明,他对眼前这次帮忙,心里预先做好了安排似的。埃丽诺起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