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走南闯北,胡九龄也听说过不少各地的奇异手段。比如西南沼泽中的南诏人善用蛊虫,北地草原的鞑靼祭祀能沟通天地,甚至连大夏戏文《龟丞救主》中,那龟丞相化身的空海大师也是令下凡历练的龙宫公主起死回生。
阿瑶头一歪面露无奈,她就知道……
而一旁的宋氏再也顾不得贤良淑德,直接在桌下踢了夫婿一脚,不悦道:“戏文中的孙猴子一朝受菩提老祖点化,都能从石猴到七十二变无所不能,有奇遇后大彻大悟的人多了去,为何阿瑶不行?”
阿瑶也赶紧配合娘亲,委屈道:“难道阿瑶聪明了,阿爹就不喜欢了?”
胡九龄赶紧摇头,“阿爹高兴都来不及,这不是怕什么不好的东西伤着阿瑶。”
边说着他边细细打量着爱女举止,发现阿瑶神色如常,眼神中看向他的亲昵一如既往、甚至比往常还要多些依赖后,他总算稍微把心放回肚子里。
夫妻一体,敏锐地察觉到夫婿的不放心,她又加上一句:“老爷也是关心则乱,不过妾身看阿瑶应该没事。被邪祟附身之人大都乖张暴戾,哪会像阿瑶现在这般心思灵透。阿瑶快别不高兴了,你阿爹也是不放心你。”
被她劝着胡九龄又放下几分戒心,抬头看见阿瑶撅着嘴,脸上就差用毛笔写上“不高兴”三个大字,他条件反射地开始耐心哄劝。
“你阿娘说得对,阿爹这不是关心你?快别生气了,小嘴再撅就要成小猪嘴了。来喝碗鹌鹑汤,炖汤的厨子可是府台大人府里出来的,阿爹知道阿瑶爱喝汤,专门给你请回来的,尝尝合不合胃口。”
拿起汤勺将牡丹锦鸡菊瓣碗中舀到八成满,胡九龄拿汤匙轻轻搅拌吹着,一直到隔碗的温度不凉不热,他才巴巴地递到阿瑶跟前。
自从阿爹死后就再没人这般耐心地给她吹过汤,熟悉的一幕牵动阿瑶思绪,双眸中升腾起一层薄雾。
胡九龄急了,“都是阿爹不好,阿爹不该怀疑阿瑶。阿瑶冰雪聪明,想明白这点人情世故又算什么,不哭啊。”
越是在熟悉的人面前,阿瑶越发控制不住自己情绪。这会听到阿爹最后近乎哀求般地三个字,她本在眼眶中打转的泪珠再也忍不住滚落下来。
俯身扑倒阿爹怀里,闻着他身上熟悉的皂角味,前世三年的孤苦伶仃、眼睁睁看着家道中落的无力、得知真相时对宋钦文的怨恨、以及被沈墨慈扎成筛子时的疼痛,各种情绪一齐涌来,在最让她安心的怀里彻底释放。
眼泪决堤任凭悲伤宣泄,她只觉有一双温柔的大手把她抱在腿上,如幼时那般轻轻摇晃着,耐心地哄劝着。
不知过了多久,待她把泪水哭干时,抬头就看到阿爹原本自带三分笑的脸愁成了苦瓜。本来精心打理的胡子沾上她的鼻涕眼泪,一绺绺张牙舞爪,凝结成奇怪的形状。
“不哭了?”
胡九龄长舒一口气,宋氏奇怪道:“阿瑶是怎么了?”
将所受委屈全都哭出来,阿瑶只觉神清气爽。红肿的双眼直盯着阿爹胡子,恢复理智后她又有些难为情。
“阿娘!”顿了顿,她随口说道:“还不是阿娘,刚才拿女儿跟个石猴子比,女儿才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这什么破孩子!宋氏目瞪口呆。先头的不适过后她心中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感觉,以前阿瑶对着她礼数很足,让人挑不出丝毫错处。这虽不是什么坏事,但礼数都是对外人的,嫡亲母女间哪用得着一板一眼。如今阿瑶娇声指责,挂满泪痕的小脸上无丝毫怨恨之意,亲昵之态让她倍感舒服。
“还说自己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看你那副猴样。”
阿瑶将阿爹脖子楼得更紧,十三岁的姑娘身段刚刚开始发育,乍看起来还一团孩子气,缩在高大的父亲尽显娇气。
“阿爹愿意让我扑棱!”阿瑶吐吐舌头。
宋氏眉眼洋溢起愉悦的笑容,心下却越发笃定:阿瑶肯定没染什么脏东西,不然怎么会如此惹人怜爱。此时此刻她彻底理解了老爷心情,这样的小娇娇,真是让人恨不得把天下所有的好东西都捧到她跟前。
有这样想法的不止宋氏一个,晨间的浓雾散去,城中心锦元街两侧商铺开门迎客,街上挑着茶水炉卖各色早点的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
锦元街东首一处闹中取静的茶楼,苏州评弹柔软的语调自楼内隐约传出,二楼包厢内临床坐着位玄衣少年,少年对面坐着位身背罗锅的老僧。
老僧正在烹茶,炉子上滚沸的泉水冲进紫砂壶中,连续几遍温好茶壶后,放进一小撮茶叶。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多久袅袅茶香传遍整个包厢。
倒一杯给对面玄衣少年,老僧微微挥袖请他品茶,自斟自饮后满意地点头。
“青城山泉甘甜,泡出来的茶水倒是有滋有味。”
少年不置可否地点头,入鬓飞眉下深邃的眼睛看向窗外,隐约眺望远处宁静幽深的宅院。
“传闻这泉水还是从胡家地头流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