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红棂一愕,恍恍惚惚似有印象。努力回忆,恍惚就似回到了四岁的时候:那时候她已记事了,是裴尚书家中的小千金,那年她生日,远在襄阳的姥姥给她送来了礼物,当时那押送礼物的似乎就是威正镖局的趟子手,他们的镖旗黑里飞金,字很好看,裴尚书工于书法,当时还夸了,所以裴红棂都还记得。她记得这是个二十六年前长安城中最有名的镖局,局里的师傅的武功在城中都是传说。
可这块匾,和匾上的字,却怎么会让她二十六年后在长安外之百来里处的临潼、一个荒僻的小院中发现?
——威正镖局?
那个老人这时开口说话了:“我就是镖局的局主兼总镖头余孟——余果老。”
“你这趟镖,我接了。”
裴红棂愕倒——什么叫英雄?是否你统辖九卫,名振一方就是英雄?是否你杀人百万,伏尸九姓就算英雄?是否你欺压良善,把自己的骄傲高压在别人的人格上就是英雄?
不是,英雄是一种冷静的承诺,是在这个荒沉的世界中拼尽全力后的一点大智大勇与一场救赎,英雄、是来自——被侮辱与被损害!
所以二十六年后,那个当年的老镖头会说:“这趟镖,我接了。”
御使埋骨,
红棂流落。
小稚命悬,
衰翁接镖。
——就在裴红棂想着这些时,那个余老人忽端起一个粗瓷大碗来。他喝了口该已凉了的水,目光中却冒着热气:“余果老矣?余果老矣?——是不是我余果老果然老了?劫镖的人都敢跟到我局子里来了!”他一语落地,裴红棂就一惊,然后听到院门一忽闪,身边草丛中就有了人潜行的声音,房上房瓦在响,灶间厨下几只老鼠叫了起来,一只蝙蝠居然大白天从屋梁上冲出,余老人已笑道:“对付肖御使一人的孤寡,东密居然出动‘五牲五杀’五个截杀高手,不觉得太小题大做了吗?”
已有一个尖声先在草中,后在墙上,倏忽又转到院门外,闪烁不定地道:“不是小题,嘿嘿,怎么是小题?那肖愈铮临死前留有一册书,痛陈奸党,死也要搅乱朝廷和江湖。他把他手里把握的他那一派的朝廷重臣与江湖侠道的交流密件《肝胆录》传了下来。他这婆娘胆子也大,我们吓了她三次了还没把东西诈过来,她还有本事搬出长安悦出手,怎么能算小题大做?”
另有一人尖声道:“余老儿,你既知是东密的事,识相的话就别插手,我们买你面子,等她出了你这门再动手,如何?”
裴红棂望向余果老,只见他脸上阴晴不定,半晌只见他一挥手:“对不起,肖夫人,你们走出这门吧。”
裴红棂只觉心中响起一种绝望的破碎声,但她不甘心求人,反仰起头,牵着小稚,叫二炳套起车,一起走出院门。她才一出院门,就听到门在后面关上的声音,她心里一声冷笑,然后就先听到一声茶碗响。她一惊,小稚的手也在她的手里一抖,然后种种声音从院内发作出来。锅声、碗声、石凳滚地声、牌匾落地声、老鼠声、猪哼声、惨笑声,种种声音中,一个人声道:“余老儿,你好不要脸。”
余老人却朗笑道:“我叫肖夫人出去,可没说,你们也可以出去。”
裴红棂握着小稚的手一紧,心中第一次有了股暖意。她觉得小稚的手也一抖,这孩子,这些天见多了恐怖与冷漠,都在裴红棂的镇定下没有哭过。这时,一滴泪从他好看的小脸上滑过,他的脸上,满是对那余老人的仰慕。
裴红棂没有管他,小稚这一次虽也是流泪,但这泪,不是软弱,而是一种温暖的信念复活的声音。
院内乒乒乓乓,风声霍霍,只听先前那尖声道:“余老儿,你偷袭!”说话人似是已吃了些亏。
余老人却笑道:“你们两个人合起来要杀一个比你们两人年纪加起来都大的老人,还跟我讲道义,我不偷袭又如何?”然后,只听“嚯”的一声,裴红棂抬头,眼见院内一棵起码有二十年树龄的榆树倒了,轰然声中,有惨叫响起。裴红棂心头一紧,已分不清是谁的声音。其实时间不长,但她觉得已过了好久好久。她终于忍不住推开院门,就见院中,余老人无比高大地拿着一把三尺大刀站着,她的眼前却黑影一晃,是两个人影翻墙而去。老人面前地上,留下了一条白生生的人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