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哪里还能再有什么架可打?万国一家方面倏忽散了,这边几个帮派的小太保也吓得面色如土,牙关乱颤。那怪人却仿佛丝毫不以为意,抖手扔了书包火球,回头冲大伙道:“小试身手,可惜准头只一半,不算及格。反正我打出娘胎起,就没有一门及格过。嘿嘿嗬嗬!”
从此这怪人便在小太保之间得了个“火霸天”的外号,“火霸天”则正是那老漕帮新任总舵主万熙所亟力拉拢的哥老会世袭领袖洪达展的独子洪子瞻。徐老三说到这里的时候,在哥老会那一大串葡萄里圈出一个小人儿来,这个小人儿的两只脚不偏不倚踩在先前那“哼哈二才”所踩的同一个“搞侦防”的老二单位的圆圈上。
“警备总部?”我指了指那圆圈,脱口叫道,“最恐怖的一个单位!”
“你懂什么叫恐怖?”徐老三又白了我一眼,继续说下去,“这个老二单位叫‘国防部’情报局。在好几十年以前是‘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所以又叫‘军统局’,是一个叫戴笠的老特务搞出来的单位。戴笠死了以后,‘军统局’归一个叫毛人凤的接管。这老小子后来也死了,‘军统局’就改了名字,叫‘国防部情报局’,叫归叫,可是管却归‘安全局’来管。你不懂就听好,不要废话!”
徐老三原先也不懂,之所以后来懂了,还是跟他开始搞军火生意有关。这就要从他混小太保的最后一天说起了。
那天是周末,他奉血旗帮主之命和一个四四帮的掌法见面,目的是向对方讨回一笔七八百块钱的欠款。那四四帮乃是四四东村的兄弟—之所以称四四,又是因为四四东村乃四四兵工厂任职军士官兵所居住的眷村,此村出身的小太保据传都有改造枪械的本领,是以在台北县市一带颇具威望。徐老三同那掌法见了面、取了款,随口聊了起来,居然十分投契—原来徐老三也是个军事迷,对各型火器的构造、性能乃至材质款式可说是了若指掌、如数家珍,很令对方惊讶叹服。那掌法谈得兴起,提到一款军队自行研发的大口径手枪已经完成诸般测试,即将进入量产。此枪一匣可装填十三发子弹,口径有九厘米,装弹后重量仅一千一百公克—在一九六年代的中期,这恐怕称得上是全世界最先进的手枪之一了。那掌法偷偷告诉徐老三,这样的枪不是拿来“反攻大陆”的,是要卖给阿拉伯人换石油配额的。而且—他手边正好有一把。
两人遂相约到吴兴街底拇指山中试射了几发,果然见识了这枪的威力,其兴高采烈,自不在话下。可是徐老三同那掌法这一往还,非但耽延了向帮主复命的时间,于往返拇指山途中,还与一名血旗弟兄不期而遇,给摆了一道—显然,徐老三未经本帮长老许可,擅自出入他帮地盘,且状似颇有私交的模样,这是非同小可的过失,一旦追究下去,势必没完没了。偏偏就在这天傍晚,徐老三在回家的公车上听见两个男子在交谈,其中一个说起他去了重新开幕的新生戏院,片子演到一半,他刚抽完两根烟,忽然前座的一人回过头来说:“先生,借个火罢?”这人打火机往前递了,磨轮“叱”的声打着,火光抖处,只见前座并无一人,而是一大捆子扎成人形的冥纸。这个故事登时吓了徐老三一大跳—他认真相信公车上说这故事的男子的确遭遇过那冥纸的惊吓,因为它太离奇、太可怕,也因之而不像一个任何人能编得出来的故事。于是他借用了这个故事,把自己装扮成一个给吓呆吓傻吓孬掉的瘪三—只有这样,他那个年代的小太保们才会无风无浪地放过他。
“可是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徐老三嘴里这样问着,却并不表示我应该答他的话,他紧接着我一摇头便冷冷笑了声“哼哼”,说,“我是从那把枪上看出苗头来的—当年在‘新帮’里四四排名第六,从老大到老幺不过十七八个人,这个帮很少出来和人拼地盘、动刀子,可是地位还在竹联和南机场之上,为什么?因为他妈的人家都是专业的,都有技术,而且都知道哪里有大生意。我说的不是保护费那种小鼻子小眼的钱,是真正的大。生。意。你知道人家是怎么搞的吗?”
兵工厂的二代子弟平时不过是身背书包、头戴大盘帽的中学生,上弹子房敲两下斯诺克已经算是十分出轨的行径了,其中有一大半连烟都不抽—为的是免得被少年组盯上,惹出无谓的麻烦来。可是这一票看来不像小太保的痞子人人都有“家学”;他们的父执辈—有的是兵器学者、有的是工程师、有的是工匠,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有军人身份,他们却从来不知道,住在同一个村子里的小家伙们会悄悄聚集起来,把各自那一点点零碎的武器知识像堆积木一样地拼凑起来。日子久了,就不只是谈天说地而已;他们开始计划,如何以组装零件的手法真的去“完成”一把枪。由于兵工厂就在旁边,对外虽有严格的监控管制,对自己人却常懈怠轻忽—尤其是小家伙们。等到这批小家伙长出喉结和微髭,说话变了声调,话题经常涉及女人的时候,已经陆陆续续从兵工厂的库房和垃圾桶里运出来成吨的小零件。四四帮成立之后,谣传他们埋在吴兴街靶场和拇指山里的小零件已经足以配备一个旅的兵力。真正的局面还不止于此—四四帮自掌法以上的五名主要成员还有能力设计款式更新、火力更强的小型武器—直到我和孙小六的大逃亡接近尾声时,“国防部”才公开宣示:自行研发制造的一种九手枪已“进入量产”,型号为“T75”,意思是一九八六年研发成功的。事实上,此枪早已秘密外销多年,且果如四四那掌法所说:卖了不知多少万把给阿拉伯国家的军警配用,以之争取了不少原油配额。至于“T75”和徐老三在一九六七年左右所见到的那一把样枪之间的差别则是:“T75”一匣可装填十五发子弹,而装弹后的总重量只有九百六十公克—改良此枪的工程师正是那个小太保掌法本人;也正因为此人的军火生意做得太大,失风被捕,以专长特殊而为军方所吸收运用,终于在近二十年后改良了那把样枪。只不过在徐老三为我上了有关黑社会种种的那一课之际,我们都还不知道“T75”这玩意儿将在四年之后堂皇问世,也都还不知道它的子弹打在肉里是个什么滋味儿。
然而—在小五和孙小六来到村办公室之前—我起码搞清楚几件事:徐老三装孬退出帮派并不是出于胆怯恐惧,而是因为他发现了混黑道这件事的长远性、经济利益和掌握权力的物质基础。此其一。另外,无论老帮或新帮都和负责侦防工作的“安全局”,以及归属此局督导或管辖的“警备总部”、“国防部”情报局、“调查局”等老二单位有一定程度的关联。此其二。再有什么的话,就是那些看似发生在多年以前、遥远之处,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一些事必定和我这个人有一点牵丝攀藤的关系。此其三—也是徐老三最想搞清楚的一点。
“除非你是搞到这个层次的人不爽,”徐老三把钢笔从笔帽里拔出来,再塞回去,拔出来,再塞回去,像打管一样,一边翘了个小拇指向图中洪子瞻那纵火狂点了点,“否则刚才不该有那么多人来堵你。”
“为什么?”
“你以为竹联孝堂是卖机车的吗?他们哪里能动员那么多‘狗链’,把路都围起来了?这背后一定有更高层的人开过口—”说到这里,他的钢笔便在洪子瞻和“哼哈二才”之间游来移去,好像很难下决定似的说:“所以我一直怀疑你招惹了政府里的什么人。”
“怎么可能—”
他抬起另只手止住我,又思索了半晌才道:“并不一定要搞政治才会招惹到政府里的人,这一点你一定要搞清楚。反过来讲也一样,政府里的人搞的也不一定只是政治而已。从我的角度来看,没有生意做的地方什么都没有—连政治也没有;有生意作的地方什么都有,也才有政治。如果你那个什么老大哥真是老漕帮光棍的话,倒是有可能害你卷进一笔什么大生意里去的—你刚才说什么菩萨来?”
我把那阕艳词念了几遍给徐老三听。不成,他听不懂,我又抓过笔来,在那张图的背后默写了一回,又一个字、一个字解给他听。最后连谜底的“岳子鹏知情者也”也说了,只差没告诉他:彭师父就是岳子鹏。徐老三显然既不知道彭师父就是岳子鹏,也不认为“岳子鹏知情者也”这七个字里头有什么大生意,他夺回笔、翻过纸、点了支烟,皱眉撇嘴吸了几口,有如自言自语地说:“你说你老大哥是搞电影道具的?不对啊,电影这一行已经没有生意可作了,三五年里就要垮了,怎么还会—”
“电影是个大生意,不是吗?”
徐老三的三角眼又斜斜棱了我一下,道:“说你没知识罢?如果你老大哥真是干电影道具,又是老漕帮光棍的话,难道他没跟你说过《新娘与我》和八十把枪的故事?”
我先是愣了一下,多年以前那个农历新年的情景随即回来了。不只如此,连长串鞭炮爆响过后硝烟弥漫的气味和寒冬天钻鼻抖骨的飒飒凉意也回来了—伴随着这些的,当然还有老大哥的故事。《新娘与我》里一枚反复放映了四次的戒指、《婉君表妹》里一只应该叫做“”的手镯,还有《破晓时分》县太爷长案上的石印和古钱—在刹那之间都回来了。
徐老三在此刻为我重新布置了这世界的风景。用他的话,世界其实并不更复杂也不更简单,只是“招牌”和“生意”完全不同罢了。倘若我能了解《新娘与我》这部电影只是八十把走私手枪“生意”的一块“招牌”,倘若我能了解《婉君表妹》这部电影只是那宗格杀“生意”的一块“招牌”……诸如此类,我就应该了解整个电影工业—在五十到七十年代之间—其实通通都是黑道或秘密社会之间传递重大讯息的幌子,通通都是另一套大生意的工具而已,真正在背后支持这一整个工业的资金也都来自那些大生意。当这些大生意有了更方便或有效率的工具—也就是说当黑道或秘密社会不再需要利用电影传递重大讯息的时候,用徐老三的话说:“不出三五年,眼见就要垮到底了。”
换了徐老三的一双三角眼看去,所有其他的行业都和电影一样,在本质上都是另外一宗秘密进行着的大生意的“招牌”。他举的第二个例子是曾经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火霸天”洪子瞻。洪子瞻的老头洪达展以前是抗战胜利之后的接收大员,党政关系“好得不能再好”,到了台湾买下一整条成都路,做寓公都可以活一百八十辈子吃用不完。可是生了个儿子爱玩火,今天放火烧邻居、明天放火烧街坊。到后来还烧掉一家新生戏院、一座空军的弹药库、一个上千坪的菜市场、一整排阿里山上的木造房屋和一所综合医院。为了能顺便捞它一大票,“火霸天”还做起了消防器材的生意。相对于纵火这件事来说,进口甚至自产消防器材只是块“招牌”而已。可是换到另一个层面,消防器材当然也是一套大生意,这套大生意的“招牌”又是什么呢?徐老三朝我猛挤了两下眼睛,我没吭气,他似笑非笑地一歪嘴,道:“这才轮到政治了呢!”
原来洪达展也看出消防器材这一行前途看俏,于是便暗中花了一大笔钞票,买通了几个“立法委员”,提案制定一部消防法草案。在这个草案里藏着个比什么都厉害的死角:火灾鉴定须委由专业消防技术人员担任。表面上看起来,这是义正辞严且合情入理的,但是这样的条文恰恰让火灾鉴定这项原本应该独立专司的工作变成消防人员的附属工作。换言之,台湾社会从此没有专业的火灾鉴识人员且永远不可能再有。这就是更高段的“招牌”了—徐老三接着说:“真正高段的‘招牌’就是你根本看不见、摸不着、闻不到它。它,似乎完全不存在。”
我听出无比的趣味来,有一种像是忽然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看见一片全新的景物、遇上一群从来没机会认识的人物,于是抢忙接着问道:“还有呢?还有呢?”
徐老三不慌不忙地还是用他那有如自言自语的腔调说:“我会给你一本册子,你很快就用得上了,急什么?我现在头痛的是:明明电影就要玩儿完了,没有真正的生意可做了,你老大哥怎么还会把你卷进来呢?”
“不不不,你搞错了,这张字谜已经是十七年前的东西了。”
“你说什么?”徐老三的三角眼第一次瞪成圆的,且非常之圆:“十七年前?十七年前就是、就是一九六五年。那—”他倏地摘了笔帽,把笔尖朝最初他画的第二个身上打“X”的小人儿身上一戳,派克二十一透纸直愣愣杵进桌面一大截:“不就是老漕帮重整的那一年吗?万老爷子就死在那一年上。我!兄弟,你他妈吃不了兜着走了。”
徐老三看来努力想要让自己不发抖,可是不成,嘴角上的烟头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掉到地板上去了,他使劲儿用拖鞋底搓那烟头,一副要把它搓进地狱里去的模样。好半天顺过一口气来,绕着办公桌打转,转了五六圈才又说:“那、那—这么些年都没有人找过你?”
我说字谜是才到手没几个月,可是我没把红莲和那四个猪八戒的一段告诉他—也许是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和红莲之间的事,也许是我潜意识地不想面对徐老三所描述的这个诡异的世界—总之,就在我急着想躲开什么的时候,孙小六和小五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