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八怪丹恩和三个锡罐子站在那里,手里端着震击枪,摆弄得咔咔作响。他们之中有两个靠在丝厂横梁的扶手上。他们身后,缪家族和伊普西隆家族的女人们正用长长的银色线轴收取虫子们吐出的蛛丝。她们不住地对我摇着头,仿佛在劝我不要做傻事。我们跑到了禁止进入的区域,这意味着我们要挨一顿鞭子。但要是我反抗,我们就会被处死。他们会杀了伊欧,也会杀了我。
“戴罗……”伊欧小声说。
我走上前,挡在锡罐子和伊欧中间,没有动手。我不会让我们两个只为了看一次星星就把命送掉。我伸出手,让他们知道我投降了。
“地狱掘进者,”丑八怪丹恩冲其他几个人咯咯笑道,“再厉害的蚂蚁也只是蚂蚁。”他把震击枪一甩,照着我的肚子来了一下。那感觉就像被蛇咬了又被靴子踢了一脚。我倒在地上,双手抠着金属格子拼命喘气。电流像毒蛇一样窜过我的血管。一股怒气涌上了我的喉头。“你也来试试,地狱掘进者。”丹恩轻言慢语地说着,将一把震击枪丢在我面前,“拿着。来试试看。不会有事的,只是小伙子们开心开心。玩玩看嘛。”
“动手啊,戴罗!”伊欧叫道。
我可不傻。我举起双手表示投降,丹恩失望地哼了一声,把磁力手铐扣在我手腕上。伊欧想让我干什么?她咒骂着,他们把她的胳膊也铐了起来,拖着我们穿过丝厂,向囚室走去。我们要挨鞭子了。只是挨鞭子,不会有更坏的。因为我没有听伊欧的话,没有捡起那把震击枪。
我在囚室里待了三天才又见到伊欧。布里吉,一个年纪略大、心肠略好的锡罐子把我们一起带了出来。他允许我们触摸彼此。我以为她会冲我吐口水,骂我没种。而她只是握住了我的手指,亲吻我的嘴唇。
“戴罗。”她的嘴唇擦过我的耳朵。她的呼吸很温暖,裂开口子的嘴唇颤抖着。她抱住了我。她的身体纤弱极了,那么瘦小,苍白的皮肤下仿佛包裹着柔韧的金属丝。她膝盖颤抖站不稳,于是把肩膀靠在了我身上。一起看着太阳升起时的热切神情从她脸上消失了,仿佛一段褪了色的记忆。但我除了她的头发和眼睛几乎什么都看不到。我搂住她,听着从人山人海的公共区传来的嘈杂低语声。我们在亲人和族人们的注视之下站到了绞架前,鞭刑将在这里执行。在他们的目光之中,在昏黄的灯光之下,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孩子。
伊欧说她爱我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在梦。她握着我的手不放,眼神有几分古怪。他们只是要抽她,而她的话却像是生离死别一般,眼睛里满是悲伤,却没有畏惧。在我眼中,她是在向我道别。一阵噩梦般的感觉袭上心头,像一根铁钉一般顺着我的脊骨一块接一块地划下去,无比真切。她耳语般地吐出一句隽语:“打破枷锁,我的爱人。”
这时,有人抓着我的头发把我从她身边拖走了。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淌了下来。那些眼泪是为我而流的,尽管我不知道她哭泣的原因。我不能去想。整个世界仿佛在浮游,而我溺水了。粗暴的手推搡着我,强按着我双膝跪地,然后又把我拖了起来。公共区从没这么寂静过。架着我的人们踏着步,泛起回声。
锡罐子们给我套上了我那身地狱掘进者的防热服。那上面的刺鼻气味让我觉得很安全,可以做主。但事实并非如此。他们把我从伊欧身边拉走,拖到公共区正中的行刑台边。金属台阶生满铁锈,污秽不堪。我紧紧抓住台阶,抬头向台上望去。二十四个手持皮鞭的发言人站在顶端的平台上,正等待着我。
“哦,我真不愿看到这样的情景,我的朋友们。”行政官波吉努斯高声叫着从我头上浮空而过,黄铜色的反重力靴嗡嗡作响,“每一个妄图触犯法律的人,都会让我们身上的挽具收得更紧。而这法律本是为了保护我们所有人而存在的。
“法律对最年幼、最杰出的人一样生效。我们需要秩序!没有秩序,人就和野兽没有分别了!没有服从和纪律,就不会有殖民区,而仅有的几个也会在混乱中分崩离析!人类就会被困在地球上,一辈子在那个星球上受苦,直到世界末日。秩序、纪律和法令给了我们力量,破坏它们的人都该受到谴责!”
这番话他说得比平时卖力得多。波吉努斯正在竭力显露自己的聪明才智。我抬起眼,向比台阶更高的地方望去。我简直不敢相信我能亲眼看到这样的景象。我的眼睛刺痛起来。那头发的颜色和那个纹章都耀眼得令人无法直视。我看到了一个金种人。在这个黑黢黢的地方,他和我想象中的天使几乎一模一样。他身穿金黑两色的长袍,浑身仿佛被阳光包裹。他胸前有一头咆哮的雄狮。
他的面孔看上去年长而冷峻,显示出纯粹的力量。他闪闪发光的头发向后梳,紧贴着头皮,薄薄的嘴唇既不微笑也没有阴霾。我能看到的唯一的线条是挂在他右颧的一道伤疤。
我从全息影像上知道,只有金种的佼佼者才有这种伤疤。他们被称为无与伦比的圣痕者——出身于统治种族,在学院里修习至高的秘密之后学成毕业,并将在某一天带领人类完成整个太阳系的殖民。
他不对我们开口,和一个高而瘦的金种人说了什么。那人瘦得厉害,最初我误把他当成了女人。他脸上没有圣痕,却敷了厚厚的粉,让脸颊显出血色,遮挡脸上的皱纹。他的嘴唇亮晶晶的,头发也闪烁着和他主人不太一样的光泽。他的模样在我们看来很古怪,他看我们也是一样。他轻蔑地嗅闻着空气。那位年长的金种人轻声对他说着什么,并不理会我们。
他为什么要和我们说话?我们根本不配聆听金种的话语。我几乎不想看他。我觉得自己红色的眼睛会弄脏他金黑两色的华服。一阵羞耻感涌上我心头,很快我就意识到这是因为什么了。
我认识这张脸。殖民地的男男女女没有一个不认识他。他是除奥克塔维亚·欧·卢耐之外火星上最有名的人——尼禄·欧·奥古斯都。火星的首席执政官将会亲眼看我接受鞭刑,还带了他的扈从。两个戴着和他们的种族颜色一样的黑头盔乌鸦(黑曜种人)无声地浮在他身后。我们天生在矿洞里劳动,而他们生来便是屠杀其他人种的。他们比我高两英尺以上,巨大的手上生着八根手指。这个种族是为了战争而创造出来的。看到他们和看到井下泛滥的矿坑蝮蛇一样令人厌恶。
他的扈从中还有十来个人,里面有个身材矮小、弟子模样的金种人。他生得比首席执政官还美,似乎不太喜欢那个瘦瘦干干、女里女气的族人。还有一个绿种人的立体全息影像摄影小组。和乌鸦们相比,他们显得很瘦小。他们的头发是黑色的,和他们的绿纹章和狂热的绿眼睛不一样。地狱掘进者要被拿来杀一儆百了,这可不是常有的事。于是他们就把我当稀罕东西一样拍个不停。不知还有多少个殖民矿区在目睹这一切。首席执政官在场,这意味着所有人都在看。
他们像展览一样把刚给我套上的防热服一点点剥下来。我从头顶的全息影像里看到了我自己的模样。我的婚戒挂在细绳上,在我脖子上晃荡着。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也更瘦弱。他们把我拖上台阶,强迫我在一个金属盒子跟前弯下腰,就在我父亲被绞死的那个绞刑架旁边。他们把我放倒在冰冷的钢铁上,扣住我的双手。我发起抖来。我能闻到皮鞭的气味,一个发言人咳嗽了一声。
“愿正义永得伸张。”行政官说。
然后鞭子就来了。总共四十八下。谁都没手软,我叔叔也是。他们不能手软。鞭子厉声嚎叫着深深抽进我的皮肉间,以弧线形划过空气,发出一种恸哭般的怪声。恐怖的音乐。结束时我的眼睛几乎看不见东西。我昏过去两次,每次清醒过来时,我都怀疑我的脊梁骨是不是已经给抽得露了出来,映在了全息影像里。
这是一场表演,一场用来展示权力的表演。他们让锡罐子和丑八怪丹恩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来,好像他们真的可怜我一样。他在我耳边说着鼓励的话,音量刚好能被摄像机录到。最后一鞭落在我背上时,他立刻站了出来,仿佛要阻止下一鞭一样。潜意识中,我觉得他救了我。我满怀感激。我想亲吻他。他是我的救赎,但我明白,我已经吃足了四十八鞭。
然后,他们把我拖到了一边。那地方还留着我的血。我肯定尖声惨叫了。我让自己蒙受了羞耻。我听到他们把我妻子带了上来。
“年轻、美丽都不是逃脱正义制裁的理由。所有色种的人都要遵守秩序,匡扶正义。否则我们将陷入无政府状态。不服从,混乱就会降临!人类将在地球那充满辐射性的沙漠中灭绝。人们将用被毁弃的海水解渴。我们必须团结。愿正义永得伸张。”
矿井行政官波吉努斯的声音在虚空中回响着。
我被打得浑身是血,人们不会觉得出格,但伊欧被拖到行刑台顶上的时候,人们叫喊起来了。有人开始咒骂。三天前在她身上熠熠闪耀的光辉被耗尽了,但此时她依然楚楚动人。她望着我,任由眼泪从脸颊滑下。她是个天使。
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一场小小的冒险。只不过是为了在星光下和她心爱的男人度过一晚。但她平静极了。若要说有人怕了,害怕的也只是我,因为我在空气中感受到了某种异样的氛围。他们把她放在冰冷的箱子上时,她皮肤上冒出鸡皮疙瘩,畏缩了一下。我希望我的血把那东西暖热了点,好让她舒服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