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莹漫无目的地走着,那个微弱的光点一直停留在她的视网膜上方,无论她走向哪个方向,它都在那里。这当然不能给她任何指导,但似乎仍有某种力量在潜意识里引领着她,最终,她走进了一个挂着“燕北园”牌子的小区,来到了一座居民楼前,陶莹迷惑地看着那栋破旧的砖红色楼房,这里的环境看上去似曾相识。她走进了敞开的门洞,在门口的一排邮箱上寻觅着,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601董利华/陶莹”
董利华?
陶莹的心底泛起无数记忆的碎片:一个腼腆的男孩,捧着鲜花站在她面前;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带着微笑为她拉开车门;一场盛大的婚礼,他穿着礼服在自己面前;他一身酒气回到家里,嘴里念着别的女人的名字;他满面狰狞,对她大吼着;他把她推在一边,扬长而去……
天,陶莹想,是的,是他。她的丈夫,董利华。这么说这里是——
陶莹浑身颤抖了起来,她向楼梯口奔去,一口气冲上了五楼。中间因为走得太急还摔了一跤,但她没感到疼痛,很快爬起来继续飞奔。502的房门紧锁,但她知道在哪里能找到备用钥匙。她在一旁的鞋柜里摸索着,很快从一个隐蔽角落里掏出一把银色的钥匙,向锁孔里插去,因为过于紧张,好几下都没插对位置,甚至还掉在地上。
尝试了半天,门终于开了,一扇小屏风后,一个装潢成深红色的客厅出现在她面前,墙壁上挂着液晶电视,吊灯还开着,沙发上躺着她喜欢的小熊公仔,椭圆形的茶几上摆着几盘没吃完的菜,地下摔了一个破碎的盘子。陶莹走进房间,感到自己的赤脚被碎瓷片扎得生疼。她不顾脚下的刺痛,穿过客厅,走进卧室,转向床头,看着上面挂的自己巧笑嫣然的婚纱照,泪水顿时湿润了她的眼睛。
“我回来了。”她轻声说。声音消散在冷寂的房间里,仿佛没有存在过一样。似乎为了和这无言的沉默相抗衡,陶莹又大声说了一句:“是我,我回家了!我回家了!”
然后她不知怎么,大声狂笑起来。
六千年来,每一天陶莹都是在几公里外的学校办公室沙发上醒来,家对她来说早已没有任何意义。或许虚空纪初期她曾经回过几次家,但最近几千年来,她已经忘了自己的家在哪里,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曾经有过一个家。
而现在,被埋藏了百万昼夜的记忆又翻上心头: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丈夫去厕所,然后手机响了,她发现是那个女人发来的一张半裸照片。她和丈夫吵了起来,丈夫摔了一个盘子,甩门而去。而她也不想在家里多待,出了家门,在外面漫无目的地转了很长时间,她不想回家,于是去了自己的办公室,在沙发上睡下了,然后——
然后是第二天,10月11日,她上午硬撑着去上了一节课,又给丈夫发了短信,却一直没有回音。下午,系副主任找她去,委婉地告诉她,因为她这两年论文发表不达标,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标准不符合,可能会被解聘。她恍惚中出了门,还没缓过劲来,又收到了丈夫回的短信,说自己去外地出差了,这几天不会回来。晚上,她去了酒吧,彻底放开自己,和一个男人开了房,通宵狂欢……然后她再次醒来,又回到了办公室的沙发上。那一天就是虚空纪的开始。
陶莹迅速接受了虚空纪的降临,对于她在公元纪失败的人生来说,虚空纪是一种解脱。但她从未想到,虚空纪会是绵延几千年的一场噩梦,最后她甚至忘了自己是谁……
陶莹走进自己的起居室,好奇地看着自己曾经的写字台、书架、衣橱……每一处地方都触发起她无尽的回忆。她想起了什么,打开抽屉,翻出一摞五颜六色的笔记本,这是她从初中时代就开始记的日记,几乎不间断地记了有差不多二十年,里面有她的整个青春、半部人生的珍贵回忆。初潮、第一次悄悄喜欢男孩,高考、大学报到、初恋、出国、获得学位、结婚……那是她自己,比这六千年都宝贵的、公元纪的自己。
还有她珍爱的相册,她喜欢的藏书,她穿过的衣服和鞋子,她爱用的化妆品……这些失落的一切,在六千年后再次出现在她面前,令陶莹激动不已,泪流满面。
陶莹如饥似渴地追索着自己的过去,翻看着一本本日记,等到察觉时间的流逝,窗外已经天黑了。陶莹觉得有些腹饥,打开冰箱,拿出一瓶冰了六千年的草莓酸奶,大口吸起来,又拿出一盒曲奇饼干。久违的香甜味几乎令她又要流泪。她打开电脑,将摆在一旁的《甄嬛传》的光盘塞进光驱,很快荧屏上出现了古代宫廷后妃的悲欢颦笑,一个哀怨的女声唱着:
斩断情丝心犹乱,千头万绪仍纠缠。
拱手让江山,低眉恋红颜。
祸福轮流转,是劫还是缘。
天机算不尽,交织悲与欢。
古今痴男女,谁能过情关。
……
2012年的记忆重上心头,陶莹想起来,自己还没看完过这部电视剧。她忽然有一种滑稽的感觉。在那个时候,对当时的人们来说,二百多年之前已经是异常遥远的古代了,可是此后六千年过去了,一切仍然毫无变化。她仍然在这里喝着酸奶,看着儿女情长的清宫戏。
不,这种毫无变化才是最大的变化。六千年后,世界已经支离破碎,其他所有的人都变成了行尸走肉,现在的世界被一个怪物统治着。
陶莹打了一个冷战,不愉快的现实又回到脑海。白天当韩方倒下时,连一旁的她也感受到了爱德华兹大海怒潮一样的精神力量。那绝不是她可以抗衡的。即使是韩方也……
韩方究竟怎样了?
陶莹栗然一惊,她这时候才发现,眼前的光点已经消失了。她闭上眼睛,眼前残留的光影晃动着,但那个奇异的光点不在其中,也没有回来的迹象。
“这是怎么回事?”陶莹思索着,刚才回到家里过于激动,竟让她忘记了真正重要的关键。她甚至没有丝毫反思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她不可能仅仅是靠自己找回家的,否则,这六千年中她早就可以无数次回家,事实上,这些早期记忆自从一度精神异化之后就烟消云散。
答案只有一个,是韩方以某种方式帮助她找回了这些记忆。但他是如何做到的?陶莹毫无头绪。但她以一个学者的敏锐和坚韧思考着。
那个光点显然是某种触发机制,触发了她的深层记忆,连她自己也忘却了的记忆,让她找回了家里。这么说来,无论如何被精神异化,每个人仍然有一条可以找回自己的道路。人们的记忆被完好地储存在某个神秘的地方。救赎依然存在,并非遥不可及……
但那又如何?她改变不了其他人,也许凭借这些珍贵的记忆,她可以多苟延残喘一两千年,但仅此而已。她仍然无法和无尽的时间相抗衡。即使那个找回的她自己也是孱弱无力的,甚至比现在的她更加孱弱……
曾经的丈夫早已离去,也不知是在上海还是广州,现在肯定也已经被精神异化了,正如她其他的亲人朋友一样。也许只除了韩方。但韩方也死了,被那怪物所吞噬。如今,只剩下孤独的她自己。完全清醒之后,这种孤独甚至更加难以忍受。
一阵绝望袭来。陶莹看了看墙上的钟,还不到九点。离大跳转还有五六个小时,陶莹想过跳楼,但是那样只会更快醒来,在那个冰冷的办公室,那张难受的沙发上。
她想了想,从抽屉里拿出安眠药瓶,吞了三四粒下去。然后舒舒服服洗了个澡,带着蒙眬的睡意,走进卧室,拉上窗帘,躺在了舒适的席梦思床上,钻进了被窝。那是她已经有几千年没有享受过的,自己家的床。至少在跳转前,可以睡上半个晚上。
陶莹在蒙眬中沉沉睡去,在梦中,她似乎又回到了和丈夫的蜜月时期,他们欢笑着,打闹着,布置着自己的爱巢,然后一起倒在床上……丈夫有力而温柔,令她饱尝快乐的滋味。丈夫压得她很紧,让她身上越来越热,最后,他的双手从她的乳房向上移动,死死地掐住了她的脖子。她喘不过气,几乎要窒息,她的眼睛凸了出来,她想叫,但是叫不出声……她看到那张熟悉的脸逐渐变形,变成千万陌生的形状,最后变成了一个无可名状的,没有五官的白板。
她忽然明白了,是爱德华兹,那个统治世界的魔神!它来找自己了!
她大叫一声,蓦然醒了过来。
却是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