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圣诞节那天,赵安邦带着复杂的心情,和杨柳开始了一次重要而艰难的谈话。其实,他本意并不想谈,但不谈又不行,仅仅不到五个月,身为北重总裁的裴小军就和身为董事局主席的杨柳,为未来的发展战略闹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裴小军不但找到他,还找到了省委书记何新钊,就集团整体上市的计划一再汇报,寻求支持。杨柳得知情况后极为恼火,上周于激愤中提出辞职,送上了辞职报告。
此时此刻的杨柳仍在激愤中,一改昔日的谦和与恭顺,……赵省长,今天你不找我,我也得找你了!我辞职不是闹意气,是实在不能胜任了!裴小军同志身为集团总裁,主要精力不用在生产经营上,却对董事局工作这么感兴趣,一不如愿就找你和何书记汇报,我和董事局工作还怎么做啊?我已经无法履行一个董事局主席的职责了……
杨柳说的没错,有这样一位总裁,他董事局主席不好当。赵安邦想,裴小军确实有些过分了。早在两个月前,小伙子找到共和道八号向他汇报时,他就提醒过他,你是总裁,不是董事局主席,可以有自己的意见和建议,但必须好好执行董事局的决策。小伙子不服,为整体上市说了不少理由。赵安邦听得有些不耐烦了,敷衍说,那你就去说服杨柳和董事局的同志吧!不料,裴小军没去说服杨柳,倒跑到何新钊那里,说服了何新钊。大前天一起接待国家发改委一位领导同志的间隙,何新钊和他简短地交换了一下意见。何新钊说,咱们这位小裴总很能干啊,既有市场头脑,又有全球战略眼光,想整体上市,还要进军欧洲,拿下新欧洲机械公司控股权,我们得支持啊!赵安邦一听头就大了,咋支持?把手伸到企业去?给杨柳和北重董事局下命令吗?杨柳已经要辞职了!何新钊一怔,有这事?赵安邦点了点头,新钊,不论你对小裴评价多高,可对企业的事,我们最好不要插手。何新钊说,对,你说得对,我们插了手,万一搞砸了,我们就被动了。
本以为事情到此为止了。不料,昨天上午,何新钊突然打了个电话过来,以商量的口气说,安邦,杨柳既然主动辞职,你看是不是就让他辞呢?省工会主席马上要退下来了,就安排杨柳做总工会主席嘛!这是个副省级岗位,杨柳作为副省级后备干部也好几年了。赵安邦听罢,半天没吭气,马上想到,这是不是老搭档裴一弘的意思?见他不做声,何新钊又说,安邦,这不是决定,是我个人建议,主要考虑北重班子的团结,调出杨柳,让裴小军兼任董事局主席,团结问题解决了,也给小伙子一个甩开膀子干事的舞台。直到这时,赵安邦才说,这事还是再想想吧,北重集团毕竟是几百亿资产的大型国企啊!
杨柳仍在说,近乎发泄,……赵省长,只要做一天北重集团董事局主席,我就要为国家这几百亿资产负责,就不能允许任何人为了个人政绩铤而走险!谁做这种铤而走险的决策,谁就应该为之负责!所以,这个董事局主席省委最好安排裴小军做,将来的责任也是他的!
赵安邦这才违心地做工作说,杨柳,不要这么激愤嘛,更不要说谁为了政绩。公道地说,你和裴小军都是好同志,这次是工作决策上产生了分歧,不涉及个人恩怨,哪至于搞到辞职的地步?太冲动了!
杨柳道,如果是个人恩怨倒好办了,我可以退让一步,不和他计较。问题是,他在胡闹,甚至连北柴放弃的新欧洲机械公司股权,他也当成了宝贝!我反复提醒他,简杰克和DMG是资本运作高手……
赵安邦打断杨柳的话头,暗示说,哎,杨柳,这我得给你提供个信息啊,何新钊书记对新欧洲机械公司股权也有兴趣,认为这是全球性战略的重要一步!裴小军也和我说过,改革开放三十年,今天终于轮到我们中国的大企业到欧洲,到美洲,到世界各地讲资本故事了。
杨柳没听懂他的暗示,谁会相信这种资本故事?我就不信!就算真的增发融资二三百亿,我也决不会从简杰克和DMG手上去买高价股权,宁可自己投资建厂!可能我真落伍了,我仍相信产业的创造!
赵安邦马上就这话头因势利导道,哎,杨柳,这是不是说,你和董事局也并不一定就坚持反对这八至十亿股的增发?哦,你看看那个孙猴子,啊?这回就干得不错嘛,一次增发就融资九十七个亿!
杨柳苦笑不已,赵省长,我们不也增发七千万股么?也融资四十五个亿啊,拿下了平州钢铁的控股权。明年如果市场情况允许,再增发一亿股,收购集团部分资产,也不是不可以。我反对的是这种不顾死活的冒险。担心大增发方案一旦公布,会成为市场暴跌的导火索。
赵安邦想了想,杨柳,你说,假定这样,我们损失的会是什么?
杨柳哼了一声,这还用说啊?我们的股价率先暴跌,市值大量蒸发,企业形象受损,增发计划十有八九会落空,成为市场的一个大笑话。至于裴小军设想的啥欧洲资本故事,全球性战略,就更不用提了。
赵安邦道,我听明白了,就是说,如果增发失败,就北重本身的生产和经营来说,并无实质影响,高价收购DMG的股权也不会成为事实?是不是?好,杨柳,既这样,你就支持裴小军的增发计划吧!
杨柳仍不理解他的苦心,我为什么要支持?市值损失不是损失吗?企业的市场形象可以不顾吗?这个市场搞垮了,谁都别玩了!赵省长,如果您和何书记都认可裴小军的计划,那就批准我辞职好了!
赵安邦一时无语,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看着窗外阴暗的天色,想起了心思。这个杨柳,聪明过人,顾全大局,本来是个很听招呼的好同志嘛,今天咋这么固执呢?当真不想干这个董事局主席了?看来不交底真不行了!这才转过身,一声叹息,杨柳啊,本来我不想说,但你坚持辞职,我不得不说了:何书记同意你辞职,和我商量,安排你到省总工会做主席。你真愿意离开这个大型国企去做总工会主席吗?
杨柳怔了一下,自嘲说,有意思,一个国家资本的代理人,转眼成了工人领袖,要去维护工人利益了,我们这种体制也太有趣了……
赵安邦不无讥讽地说,是,更有趣的是,总工会主席是副省级!
杨柳摇了摇头,赵省长,您是知道我的,我毕业于汉江大学机械动力系,是搞企业的,重型机械企业,对做官没啥大兴趣!如果省委能批准我辞职,我也许会加盟JOP,出任大中华地区首席执行官!
这可是赵安邦没想到的:他手下这员能干的大将要投奔国际巨头JOP了!这是咋回事?为啥会发生这种事?而且是发生在杨柳身上!
杨柳当场给他释疑,赵省长,不瞒您说,从裴小军走进北重那天起,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我知道裴小军是谁的儿子嘛!我随时准备像周到一样离开这个并不属于我但却沉浸着我一生感情的企业!
赵安邦真火了,我看你感情是假的,是背叛这个企业的借口!
杨柳眼里噙着泪,缓缓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不,赵省长,这不是背叛,是无奈的放弃!到JOP去做执行官,和北重集团在市场上竞争,对我来说很痛苦。但有啥办法呢?我没有一个在北京做高官的老子,没有这么多在汉江省做高官的叔叔、阿姨!我是一个煤矿工人的儿子,我的父亲在劳累了一生之后,带着严重的煤矿职业病——矽肺病去世了。赵省长,您知道矽肺是咋回事吗?就是肺中灌满了煤尘和岩尘,变成了铁硬的石头,以至于无法呼吸、窒息而死!他是多么愚蠢,竟相信为国家挖煤和人家做官一样,都是为人民服务,同样神圣!
赵安邦被震撼了,杨柳,你父亲的情况,在这之前我一无所知。
杨柳抹去了眼角的泪,你知道又怎么样?这样一个为大型国有煤矿挖了一辈子煤的老矿工能和裴一弘书记在一个档次上吗?今天你领导下的一个大型国企不是同样要逼我挥泪离去吗?但我为有这么一位父亲自豪!他虽然没有一个高官朋友,不知道啥官场潜规则,他给予我的教诲却让我受用终身,他使我知道了做人做事都要有原则!
这是无情的谴责,犀利而又尖刻,让赵安邦心神不安。如果不考虑裴一弘、何新钊的因素,会有今天这场艰难的谈话吗?他还会这么劝说杨柳向裴小军妥协吗?他那么厌恶官场潜规则,却又不得不违心地按这种潜规则行事,这真是悲哀啊!于是不得不正视了,杨柳,从你的指责中,我发现你的确不是意气用事,到JOP去可能是真的了?
杨柳已平和下来,当然是真的。四个月前,国际猎头公司已通过我在海外的女儿找到了我。我一直没答应,直到现在都没答应……
赵安邦心里一热,哦?杨柳,那我收回刚才说过的过头话……
杨柳却又说,赵省长,今天谈话结束后,我会答应的。根据有关规定,半年内我不能出任同类竞争企业的高管,这就给审计部门留下了离职审计时间。我不是任延安,没接受过体制性贿赂。在国有资产守门人的位置上,我从来没和JOP打过任何交道,所以我不怕审计。
问题严重了。赵安邦沉思着,在屋里踱起了步。他当真能让杨柳这么走吗?如果连杨柳这种对党和国家忠心耿耿的优秀企业家都留不住,都被种种原因排挤走了,如果杨柳出任JOP大中华地区首席执行官后,在市场上把北重杀个落花流水,他将何以面对国人,何以面对历史?这么一想,原有的念头益发坚定了:必须说服杨柳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