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音晚闻言微诧。裴策要离京去江南……那双秋水瞳仁里碎星明灭,熠熠的光不自知地暗下去。
裴策看清小姑娘眼底无意识流露的不舍,慢慢勾了勾唇角。终究按捺不住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顶,柔声道:“孤会带着晚晚一道去。”
“咳咳……”江寄舟再度用力咳了两声。
江音晚回神,局促地将视线收回,投向兄长,听他道:“劳殿下费心探查,不过音晚同行,或许会拖累殿下,不如将她留在京中。”
裴策沉定自若,漫声道:“兄长有所不知,晚晚身份已惹人怀疑,将她留在京中,孤不放心。还望兄长以晚晚的安危为先。”
江寄舟心底直欲翻白眼,听听这话,他倒成了不顾音晚安危的恶人。于是道:“殿下即便微服出行,难保幕后之人不会掌握殿下行踪,路途守卫不比京畿森严,若那人一时情急,有所行动,殿下如何保证音晚的安全?”
裴策漫不经心轻掸衣摆,只淡淡道:“孤这些年所遇刺杀近百,刀光剑影不过家常便饭。既然带晚晚同行,便是有把握,唯孤身边是最安全的所在。”
轻描淡写间,凛倨尽现。江寄舟一噎,再无话可说。
江音晚看着兄长,认真道:“兄长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尽量不拖累殿下。”
裴策低眸,睇视着小姑娘玉琢雪雕的侧颜,目光似一片深湖,几乎能让人溺毙其中,嗓音低低的:“嗯,晚晚最乖了。”
江寄舟深吸一口气,阖上了眼。
罢了,罢了,眼不见为净。片晌,他睁眼,艰涩吐出一句:“罪臣重伤在身,此时已精力不济,望殿下见谅。”
裴策牵着江音晚起身,面上是恰到好处的关切:“那孤同晚晚便不打扰兄长歇息。望兄长早日康复,晚晚才好安心。”
江寄舟一字一字几乎没有波动地从齿间挤出来:“谢殿下关怀,恕罪臣不能相送。”
裴策不甚在意地摆手,见身边的小姑娘眼眶洇红,眷眷不舍,十分体贴地俯身凑近,低哄般道:“晚晚,兄长该静心修养,听话,向兄长道别。”
江音晚红着眼圈,向江寄舟最后道:“兄长安心休养身体,务必听从医嘱,切莫忧思过重。殿下定能为大伯昭雪冤案,还忠臣良将一个清白。”
江寄舟定定望着她,她这样牵挂旁人,却不曾为自己打算。
在那袭墨袍转身的一霎,江寄舟终是忍不住道:“殿下,罪臣明白音晚眼下身份,不能奢求太多,然而他日,东宫有了正妃,甚至您日后会有三宫六院,到那时,将置音晚于何地?”
裴策顿足回身,背光而立。仲春薄薄日色勾染他颀谡身廓,墨袍玉带,矜然清肃。
他俊容平静,寡漠若寻常,却字字沉缓,是郑重一诺:“晚晚会是孤的妻子。孤不会有什么三宫六院,此生,唯求晚晚一人。”
前世今生,唯求一个江音晚而已。
裴策带着江音晚,不日便动身,白龙鱼服,扮作从长安南下做生意的商贾。采水道,顺渭河、黄河而下,至洛阳接通济渠,入大运河。
二月的渭水畔,金堤含翠,杨柳郁青,和风里飞絮垂丝,在临岸的水面浮作稀疏一层轻白。粼粼波光迤逦漾开,可见斜帆无数,顺风而下。
水中央一艘青雀舫尤为华美,舟舱如楼台,碧瓦朱甍,绣帷雕栊。飞檐衔住一抹春风,轻罗窗帷如薄薄晨岚,随风微飏,水光氤氲铺开,依依杨柳渐次往后退去。
裴策的随身侍卫扮作商贾仆从,青雀舫边另有几艘小船不追痕迹跟随,暗中护卫。
另雇了经验丰富、底细干净的老船夫掌舵,其妻子亦在船上,淳朴和善,帮着料理一些活计,众人唤她一声刘婆婆。
江音晚将潋儿留在京中,照顾江寄舟,又留秋嬷嬷打理归澜院,只随身带了丹若和黛萦两名婢女。
上船离岸的第一日,裴策便生出了懊悔与自责。
他未料到江音晚晕船晕得厉害。
太医不便离京,随行只带了一位民间的大夫,姓俞,平素也有神医的名声。俞大夫事先制了治晕船的丸药,然而江音晚服下后未见起色,依然头晕恶心,食欲不振。
船舱的二层,卧房精致宽敞,裴策坐在黄花梨四柱架子床畔,将人揽在怀里。看着她孱白容色,心疼不已。
舟行得稳当,几乎不见颠簸,然而江音晚犹觉晃得厉害。裴策拢着她纤薄身躯,将她那点分量尽数偎到自己身上,似乎这样便能有所支撑,缓解一些眩晕。
他递了一匙冰糖燕窝粥到江音晚唇畔,柔声哄道:“晚晚乖,多少用一些,饿着会更觉晕得难受。”
好说歹说,江音晚终于无力地启唇,由他喂下几口。裴策正要再舀一匙,江音晚忽然虚乏地推了推他的手腕。
裴策微微蹙眉,正要再哄两句,下一瞬,江音晚已经“呕”地一声,吐在了他的墨袍上。
他尚未作反应,便见江音晚往后瑟了瑟。
她面上血色褪尽,不知是纯粹因为难受,还是掺了惧怕。
上一回江音晚吐在裴策身上之后,他的震怒与惩治,她仍记得清楚,至今心有余悸。她心悦裴策,却也知他骨里的戾,对裴策隐隐的憷,这段时日已看不出,但在某些时刻,仍会被勾起。
裴策看着她,目如幽潭,深邃得难辨情绪。片晌,他放下碗匙,手掌稍用了力,扣住她的削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