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时期乔家众人度日如年。一方面,茂才让曹掌柜、李大掌柜在朝廷上下继续使银子,他要弄清楚皇上和懿贵妃对致庸一案的真实态度(现在他越来越明白,真正左右这个案子的人其实并不是皇上,而是懿贵妃),从而确定下一步的策略;另一方面,他也不能不做另一手准备,即让乔家众掌柜全部出动,遍寻商界的相与,商议将乔家全部生意顶出去的事,一旦皇上或者懿贵妃那儿发下话来,他好拿出一大笔银子替致庸赎命;最后,他还几乎一天一个地将人派出去,打探胡大人来京的消息。他要把所有这些事情都提前做好,等胡大人一到京城,就能请他去皇上面前为致庸求情,并将准备好的银子交给朝廷。一个他自己明白却不敢告诉任何人的想法是:上述三件事只要有一件没有做好,致庸就性命难保,乔家的全部资产也将化为乌有。玉菡的事情比茂才还要多,她要时常去牢里看望致庸,还要回到乔家和陆家的店里来分头照顾曹氏和陆大可,后面两个人尤其是陆大可的病在到京之后越来越重了。虽然茂才做的事从不详细向她解释,她这么灵透的人却什么都清楚。与茂才不同的是,她心里相信自己的丈夫不会死的。只有一件事会致致庸于死地,那就是到了要赎人的时候乔家凑不够银子。
但无论怎么说,致庸的案子眼见着拖下来了。无论是朝廷内外,还是北京的晋商圈内,都不再认为致庸是长毛的奸细,他和刘黑七的交往不过是一个没头脑的商人做的一件荒唐糊涂之事,恰好被皇上尤其是贪财的懿贵妃抓住了。乔致庸不再是个危险分子,而仅仅是倒霉透了。
虽然朝廷方面还没有乔家可用银子赎人的正式旨意,但关于这件事情可行性的探讨已在悄悄地进行了。乔家的代表是曹掌柜和李大掌柜,朝廷方面的代表则是藏在王显王大人背后的庆亲王奕匡。让茂才高兴的是庆亲王收下了曹掌柜送去的二十万两银子,他觉得这件事至少证实了张之洞张大人的话是可信的:就是皇上和懿贵妃也没真把致庸看成是长毛的奸细,他们有可能真的只是想从乔家这里弄到一大笔银子。
当然也有不好的消息:朝中一直力保致庸的张之洞突然被派往京城外公干,一去就是半年。茂才原指望一旦胡沅浦胡大人到了京城,胡、张二人能共同出面在皇上面前把致庸保下来,现在张大人看来又指望不上了。这让茂才心中莫名地多了一种遭遇重大挫折的感觉。
真正的好消息是从陆家在京城的店铺里传来的。号称山西第一抠的陆大可,竞在连女儿也不知道的情况下,将他价值三百五十万两的全部生意以区区两百万两作价顶给了成青崖。他让人送给玉菡一张两百万两的银票后便与侯管家离开京城,孤身回了太谷。虽然二百万两银子距离从朝廷里传出的那个数目仍有巨大差距,但玉菡手中到底有了第一笔大银子。乔家诸人又是惊讶又是感慨,他们没有一个人料到这么个平日连几个铜钱也要数一数再花的老爷子,竞能做出此等毅然决然之事。玉菡哭了一场,茂才心里却踏实了许多。
铁信石就在此时回来了,向茂才等人禀报道:胡大帅已经进京,他在去往江南的半途中与之相遇,便呈上了茂才的信,一宿也没停,就急忙赶了回来。茂才闻讯大喜,叮嘱曹掌柜等人:“诸位,胡大帅一到,我们就身穿丧衣,去求见大帅!”“身穿丧衣?”曹掌柜吃了一惊,问。“对!”茂才沉沉点头,“哀兵必胜。棋走到这一步,能不能救得了东家,多半就看这个人了!”
三天后胡沅浦果然到了京城,不敢回自己的宅邸,先去畅春园叩见皇上。茂才马上和曹掌柜、李大掌柜、马荀等赶过去,身穿丧服跪在畅春园外。胡沅浦不久就到了,落了轿看了他们一眼,没有说话,只略略一拱手,便进园去了。
众人一直跪等到夕阳西下,才见大帅从园中走出,上轿而去。曹掌柜看看茂才,道:“孙先生,我们怎么办?”“我们去大帅府中求见。”茂才说。众人赶紧爬起,骑上牲口跟了过去。半晌才到了大帅府门外,大帅早进去了,茂才等人下了牲口,又一溜儿跪下了。茂才大声道:“我们求见胡大帅!”
大帅府内,胡沅浦正在更官衣,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对四弟叔纯道:“你出去看看,乔家的人一定跟来了,在门口跪着。”胡叔纯笑道:“大哥,你真的在皇上面前保住了乔致庸的命?”胡沅浦摇摇手道:“你以为我真有那么大的面子?我们是汉人,现在国难当头,皇上要用我等,自然恩礼有加,其实……”他没有说下去,只挥手对胡叔纯道:“你去让他们进来两个吧,我指点一下他们。”
胡叔纯走出去传话。不大一会儿茂才和曹掌柜就跟在他身后走进来,一进门就给胡沅浦叩头,做哭腔道:“大人……”胡沅浦道:“你们起来说话吧。”茂才道:“大人若不答应救我们东家,我们就跪在这里。”胡沅浦沉吟片刻,道:“孙先生,你代乔东家写给我的信我已经拜读了,今天去觐见皇上,我已经将乔东家的事向皇上奏明。”曹掌柜一听,急问:“大帅,皇上怎么说?”胡沅浦又是半日无语,茂才和曹掌柜对视一眼,明白其中大有曲折之处,脸色就黯淡下来。“啊,你们放心,本官已以自己的身家性命,在皇上面前替乔东家作了保,保他不是长毛一党!”“大人!……”茂才和曹掌柜一听,不禁大叫起来,叩头不止。曹掌柜还流出了眼泪:“大人待我们东家,真是天高地厚之恩,我们替东家谢大人了!”胡沅浦却不为所动,呷了一口茶道:“你们先不要谢我,我虽然在皇上面前替乔东家作了保,但皇上到底没答应什么。本官军务在身,明天就要启程返回江南,更多的事已经不能再为乔东家做了。出宫前有些话我也跟庆亲王爷说过了,他可以帮你们传达懿贵妃的旨意,你们好自为之。四弟,送客!”
第二天一大早,胡沅浦便出京南下了,茂才、曹掌柜等人一直送过了卢沟桥。回到铺子里,茂才立即和玉菡、曹掌柜、马荀会议。茂才道:“第一,胡大帅已经把东家的命保住了;第二,胡大帅给我们指了路子,让我们直接去找庆亲王,通过他听候懿贵妃的旨意,要我们做什么,怎么做,他们才能把东家从牢里放出来。庆亲王是京城有名的贪财的王爷,这一回我们要不惜血本,打通这个关节。成败就在此一举!”
庆亲王府。庆亲王眼看着管家将那一大包银子收进去,才回过头来,望着茂才和曹掌柜,皱着眉道:“你们乔东家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懿贵妃吗?”曹掌柜吃了一惊:“我们东家得罪过懿贵妃?没有呀!”“怎么没有?”庆亲王道:“当年懿贵妃劝皇上让山西富商出银子捐官,以助军用,乔东家就没给她这个面子!”茂才和曹掌柜对视一眼,大惊:“王爷,这点小事,懿贵妃也知道?”庆亲王哼一声,也不让他们坐,自己坐下,端起茶碗喝了一口道:“说吧,你们来有什么事?”茂才赶紧上前一步道:“王爷,我们想知道该怎么做,皇上和懿贵妃才会放了我们东家。”“放了乔致庸?”庆亲王哼一声,“哪有这么容易!啊,我明白了,你们是听说胡大帅在皇上和懿贵妃面前替乔致庸说了几句好话,就以为皇上一定不会杀他了。错!皇上要杀谁,岂是一个胡沅浦能阻拦得住的?”茂才忽然觉得话题切入得不对,忙道:“王爷,我们东家深知当年做错了事,他现在只想让我们请王爷的示下,乔家要出多少银子,才能不让皇上和懿贵妃生气。王爷,我们东家一直对当年不出银子捐官的事后悔得要死,他对我们说,这回就是死了,也要把这件事弥补一二,以显他一个商家对国家和皇上的忠诚之心。”这一招果然见效,庆王爷的脸色立刻平和了许多,道:“银子难道是皇上跟你们要的?皇上是一国之君,他才不要你们的银子呢。不过话又说过来,乔致庸若真有悔过之心,一定要捐银子助军,朝廷也不会因他是个罪囚而不纳。”茂才问:“那王爷觉得乔家拿出多少银子,才能……才能让皇上和懿贵妃不再生气?”“这个……你们和王显王大人商量,我这个人向来是不和人谈银子的!”庆亲王说着,又变了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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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家要出顶全部生意凑齐三百万两白银以救出乔致庸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北京城。以这么低的价格卖掉四十个铺面和湖北临江县的茶山,茂才和曹掌柜原以为会有大批商家闻风而至,但出乎他们的意料,一连过了几日,竞没有一个大商家前来商谈。经过与王显王大人的交涉,茂才原本对平安救出致庸已不再担心,这时心情却猛然沉重起来。这天他和曹掌柜闷闷地坐着,突然开口问:“曹爷,你要是一个大商家的东家,这种时候,敢不敢拿出三百万两银子顶下乔家的生意?”曹掌柜一听,脸马上白了:“孙先生你可甭吓唬我!”茂才默默站起:“曹爷,我不是吓唬你,我这会儿就觉得,东家这回不一定能走出天牢!”曹掌柜流下泪来:“孙先生说得对,如果你我是大商家,也不会在这种时候拿出这么一大笔银子顶下乔家的生意,他们不怕别人,怕的是皇上和那位懿贵妃!……不过就是这样,我们也不能什么事也不做,误了庆亲王给的限期,让东家死在天牢里!”“那你说怎么办?”茂才回头问他,眼圈也红了。“死马当成活马医。我现在就去登门求见水家、元家、达盛昌邱家在京城的大掌柜,求他们给他们的东家写信,顶下乔家的生意。他们也是祁县人,东家就要死了,他们不能见死不救!”茂才点点头。虽然他知道曹掌柜去了也是毫无结果,却不能阻止他去。谁知道呢,水家、元家、达盛昌邱家过去一直想吃掉乔家的生意,现在有了这么好的机会,说不定他们会不顾朝廷的觊觎,冒险顶下乔家的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