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珊说话带东北口音,才几天,宋沂蒙也学得舌头不打弯了。他叫马珊为处长,而且第二人称用“您”,是为了表达自己的尊敬之意,且无僭越之心,同时也为了保持一定距离。
马珊说的老张,指的是处里一位副处级调研员,最近由于经济上的问题,和老婆打了一架,一拳打过去,竟把老婆的鼻梁骨打断了。这下可麻烦大了,老婆把老张告到派出所,说这是家庭暴力。派出所的同志到单位了解情况并征求意见,说老张的行为已构成一定程度伤害,触犯了治安管理条例,如果单位同意的话,可以将其行政拘留几天。
宋沂蒙对这种野蛮行为并不同情,见马珊再三追问,就蔑视地说:“他这是罪有应得,既然连他老婆都告他,肯定不是第一次了,我看……”
没等宋沂蒙把话说完,马珊立即把话截住,不再跟他商量,伸手抓起电话筒,就给派出所打电话:“是刘所长吗?我是专卖外贸的马珊呀!对,对,老张的问题,我们研究过了,这是一个老同志啦,在我们单位一贯表现很好,是,我们这儿有好些工作还离不开他,我们建议让本单位组织上处理算了,对,我们一定严肃处理!那就这样,我代表戴总谢谢您,再见!”
马珊放下电话,满脸严肃地说:“人家老张也不是有意犯法,就为这点儿事把他送进拘留所,那他以后可怎么做人呐?还怎么再在专卖外贸公司干呢?可不能毁人一辈子!我们做领导的要替下面负责!”
宋沂蒙听了,感到面前这位表面生猛的女领导挺有人情味儿,这样处理,是既合乎原则又通情达理的做法,他打心眼儿里信服,同时也感到马珊这女人不简单,对待这样的女人,决不能用常规的思维方法来判断,尤其听到“代表戴总”四个字,他就更加感到这女人不同寻常。
宋沂蒙心悦诚服:“我同意这样处理,不过总得给他个处分才是,不然人家会有意见。”这也算表示了态度。可马珊还是不以为然,她提高嗓门说:“处分什么,批评教育完了,挨打的是他老婆,把自家老头子搞垮了,对她们家有什么好处?她还能怎么着?我就不信!”
这下可让宋沂蒙充分领略了这女人性格上有两重特点:一是体恤属下,具有同情心;二是决断得如此干脆。只是作为一个部门的正职处长,也不跟分管思想政治工作的副处长商量,就独自做出决定,颇有些跋扈。马珊的双重性格让人匪夷所思。宋沂蒙觉得自己新来乍到的,说话不硬气,何况他跟女人相处,是从不斗心眼儿的,跋扈就跋扈吧!想开了就这么一回事。
说完了,马珊推开门,把老张叫进了处长办公室。
老张,五十多岁了,瘦得可怜。宋沂蒙看他那虚弱的样子,简直不相信他还有本事把别人的鼻梁骨打断。
马珊一屁股坐在木制的靠背椅子上,连眼皮都不抬,一边翻阅桌上的红头文件,一边平静地对宋沂蒙说:“小宋,你把咱们的处理意见跟他说说!”老张听见说要处理他,吓得身子不住地哆嗦,几乎站不住。
宋沂蒙心想,怎么让我说呀?这女人又聪明又刁蛮,她自己做出的决定,为什么让别人去说呀?宋沂蒙满肚子不乐意,可事到临头,当着处里同事的面,不管乐意不乐意也得照办,他略微思考了一会儿,只好咽口唾沫,厚着脸皮指着老张的秃脑瓜子数落起来:“你看你办的事,对吗?”
老张这个人资格老,五十年代就在本公司做事,业务很熟,因此倚老卖老,仗着是个副处级,架子大,脾气也大得很,根本不把宋沂蒙放在眼里,有时连刚上任的马珊也敢顶。可这会儿他让人抓住了把柄,站在处长办公室里,只能规规矩矩的,听见宋沂蒙问他,他忙急急地说:“不对,当然不对!”
宋沂蒙见老张认了错,便讲起了大道理,将他狠狠批评了一回。老张规规矩矩地听着,眼珠子骨碌碌转,听着听着,才慢慢地转过味儿来,明白自己不会被送进派出所了,脸上紧张的神色渐渐消失。
宋沂蒙批评完了,觉得够严厉的,再说下去也没词儿了,就斜眼瞥了一眼马珊。马珊仍然不动声色地翻阅文件,仿佛屋里发生的一切与她无关。宋沂蒙完全懂得自己扮演的是什么样的角色,心里一阵暗暗不平,可是没有办法,他只好按马珊的意思接着说下去:
“老张啊,照你这个情况,已经使你爱人的身体受到伤害,派出所的同志说,按治安处罚条例,本来应当拘留的,马处长考虑到你以往的工作贡献,同时也考虑到你的家庭安定和你本人的政治生命,她亲自向派出所的同志讲情,所以人家才同意免于治安处分……”
这时,马珊放下手中的文件,截住了宋沂蒙的话,绷着脸冷冷地说:“不能这么说,批评教育,这不是哪一个人的意见,是我和小宋共同研究的。”
老张当然清楚这其中的关键人物是谁,他一下子扑到马珊跟前,差点给她跪下,他不顾五十多岁的年纪,抽嗒嗒地哭起来。“处长,太谢谢您了,我一家老小都忘不了您!”只是这通表现显得并不十分真实,雷声大,雨点小,只听哭泣声,却没有什么眼泪。
宋沂蒙听老张说什么一家老小,更瞧不起他,把老婆的鼻子都打坏了,还配说一家老小?这么酸这么臭的场面,宋沂蒙实在看不下去,于是托辞说有其他事情,一转身就推门离开办公室,到外面大屋和别的同志聊天去了?
通过处理老张打老婆的事,马珊捞到一个替部属说话的好名声,宋沂蒙也晓得了她手段的厉害,更加不敢惹事生非。这样一来,马珊在综合处站稳了脚跟儿,成为名副其实的一把手,人们都在背后称马珊为马大处。
马珊当了综合处长以后,主张把多余的勤杂人员辞退,这时有人反映龙桂华平时干活儿虽然肯卖力气,可是精神老是恍恍惚惚的,马珊一听就是满脸不高兴的样子:“这种人怎么能用?以后出了问题谁负责?赶快辞掉!”
宋沂蒙一听要辞掉龙桂华,心里有点不落忍。一个清洁工能出什么问题?人家别的单位用智障者当清洁工,也没见出问题,龙桂华怎么会连智障者都不如?于是他赶紧替龙桂华说情:“这个清洁工的女儿是咱们裕民医院的护士,前些日子失踪了,让她在公司当清洁工是照顾的性质,我看……”
没等他说完,马珊就打断了他:“照顾什么,这个要照顾,那个要照顾,我们专卖外贸公司成什么啦?福利院还是救济站?”马珊脸上的肉绷得紧紧的,嘴巴撅得老高,她说的话在综合处就是最高指示,于是宋沂蒙不好再说什么了,他在替龙桂华惋惜,他不知道龙桂华失去这份工作以后还会做什么。
马珊像吩咐所有的手下人一样吩咐宋沂蒙:“小宋,还是你去和这个清洁工谈谈,态度要委婉一些!”
宋沂蒙一听要他去谈,立刻慌了,这砸人家饭碗的事,可不是件好办的事,态度要委婉一些,怎么委婉?宋沂蒙觉得自从那天见了龙桂华一面之后,她一直在躲着他,龙桂华的命够苦的了,他再去把龙桂华辞了,那么他这个坏人真是做到家了。他不想应下这个差事,想开溜,可是他一抬头看见马珊正颜厉色的脸,不禁有点害怕,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宋沂蒙不情愿地找到龙桂华,龙桂华正在二楼楼道的水池子边上涮洗墩布,她的额头上流下许多汗,顺着面颊淌到脖子上。宋沂蒙看她满头大汗的样子,实在不敢跟她谈,踌踌躇躇地想离开。
龙桂华的胸前没有了那朵半只莲,自从宋沂蒙第一眼见到她,她就别着那朵花,宋沂蒙模模糊糊记得,那朵花是由黄色金属丝编成的,细细的金属丝略微缠绕了几道,就形成了小花绽放的图案,老远看去仿佛是真的一样,可是那朵好看的半只莲怎么不见了?
宋沂蒙一想到龙桂华就要失去这个工作,心里不禁为她的将来感到担心,她今后将如何生活?宋沂蒙想对她说,他是她的老校友,说他想帮助她,他不知道这样说了以后会不会刺痛她,而且他并不知道自己怎样帮助她,一两句空话会让被逼迫的人更加误会。
在水池子旁边,宋沂蒙怀着不安,口吃地说:“龙桂华,我们不,不是头一次见面,是嘛?”龙桂华低着头,一边把墩布拧干,一边在心里说:当然不是第一次见面,你是宋副处长,我还知道你是胡继生的女婿,你老婆是个军官,将军的女儿。我们之间有什么话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