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一片乱。柏大夫坐着没动,说:“说出你真实的感受。”采访时宋的父亲跟我说起这个瞬间:“我知道他对我不满意,但我从来没想到我对他的伤害有这么大。”他的眼泪挂下来:“原来我说他的那句话,‘早晚有一天后悔’,现在意识到我这么做我应该后悔了。对他放弃、漠视。今天这个结果就是当初种下的。”
平静下来后,父亲去了墙边,拉儿子的手。他说:“这感觉非常奇妙,这么多年我们都没有接触过。”
我问宋这个瞬间,他把头偏到一边笑了,说:“哎哟人假了我告诉你。”
“你没有你爸说的那感觉?”
“没有没有。”他不看我。
“你说的是真话么,还是你只是不愿意承认?”我笑。
“我看着你的眼睛说的话是真的,不看的时候就不是。”他也笑了。
“每个人都会有不够有勇气的时候,”我说,“那一瞬间你是不是有些原谅他了?”
他看着我说:“可能是……原谅了吧。”
采访完,机器一关,我俩对着笑,他说:“我战胜了自己。”我说:“我也是。”他跟我拥抱了一下,说:“战友。”
晚上回到家,宋发了一个短信,说他在查一些关于我的资料,看到网上讨论“双城的创伤”时,记者是否应该给小孩子擦去眼泪,有人说这样不像一个记者。
他说:“我想告诉你,如果你只是一个记者,我不会跟你说那么多。”
这个片子剪完第一版,又出了事。
每次看粗编的片子,老范都紧张得把机房的门从里面插上,不许别人进来,死盯着我。只要我看着监视器,她就敏感得像一只弓着背的猫,头发都带着电往上竖着。她就这样,婴儿肥褪后,早出落成好看的大姑娘了,还是绝不让人看她不化妆的样子。
看这个片时我面无表情……素来如此。看完我转头说了一句:“把采访记录给我看看。”
她就炸了:“柴静,你太不信任我了。”
我莫名其妙:“怎么了?”
她冲我嚷:“你根本不知道我对你多好。我什么时候牺牲过你的采访?”
我心想,这跟对我好不好什么关系,这是业务讨论啊。
她翻脸了,一副我受够你了我不干了的样子。
我回家路上气恨得直咬牙,喉咙里又辛又酸,心想:“爱走走,等将来你吃亏的时候就知道了。”
我承认问她要采访记录确实是对剪辑有不满的地方,但我心想,是因为你的节目好,所以我才用不着刻意表扬你呀,挑点你的错——那是因为我比别人对你更负责,所以才要求你,希望你更好。
我俩都打电话向老郝投诉,她两边劝,也没什么用,闹到不可开交,往往要靠小宏出面调解。
我在他面前脾气更大了:“我就奇了怪了,这么点小事,就跟我过不去?”
他说:“没人跟你过不去,是生活本身矛盾密布。”
我不吭气了。
他从来不指责我们中的谁,有次说起小时候家事,他家三兄弟,母亲承担生活重压,脾气暴躁,常常打他们,下手不轻。他说:“每次她发火我都害怕,立刻认错。”
我以为小孩子怕挨打。
他说:“我怕她生气,气坏身体。”
我用那个口气对老范说话,还有个原因,是觉得她素来没心没肺,跟谁都嬉皮笑脸,小甜嘴儿,爱热闹,一点点大就跑工地上找个铁棍子拿手里,对民工大叔们说:“我给大家表演十个节目。”
用同事杨春的话说,十处打锣,九处有她。
我送过她一副蓝宝石耳环,她成天挂着,挤地铁被一个人扯了一下,直接把耳垂扯豁,耳环也掉了。我听说了,眯着眼嘴里咝咝直抽凉气,两天后一见面,我先扒拉开她头发想看看伤情,发现耳环已经在刚愈合一线的小豁口上悬着了。所以我对她比起别人格外不留心,觉得她皮实,怎么都成。有次我们在宾馆坐电梯,我突然发现,她恶狠狠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特别狰狞。
我吃一惊,她平常从来没这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