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样一个傲岸不逊的男人,无论让他看什么小说,他只看开头的两三行,然后就像早已了然于胸似的,哂笑着把书丢在一边。一个俄国诗人曾这样说过:“究竟是何人?不然的话,就只是个模仿师。我很担心,原来是一个无形的幽灵。一个披着哈罗德斗篷的莫斯科女孩。原来是源自他人的习惯。这是流行语词典吗?那么,不是在说用双关语写的诗吧?”总之,或许就是这么回事。这个男人很后悔自己读了太多的诗和小说。据说这个人在思考的时候也要斟词酌句,常常在心里把自己称作“他”。在喝醉酒、几乎失去了自我的时候,若是遭人痛打,他也会镇静地引用梅什金公爵的话说:“你不要后悔。”那么失恋时又会怎么说呢?那种时候他嘴上什么也不说,只是在心里反复念叨着一句话:“你沉默她叫你的名字,你靠近她就逃走。”这不是梅里美彬彬有礼的述怀吗?晚上,从钻进被窝直到入睡,他总是被还未写出的杰作的妄想所折磨。每当那时他都低声吼叫:“放开我!”这正是艺术家的告白。那么,当一个人无所事事、两眼发呆时又会怎样呢?他会用嘴写出一句独白:“Nevermore”。
这种如同从文学的粪便中生出的男人如果写小说的话,到底会写出什么东西来呢?首先所能想到的是,他是肯定写不出小说的。写完一行又擦掉,不,恐怕连一行也写不了。他有一个不好的习惯,在拿笔之前,就已经在琢磨小说的结尾了。一般来说,他在晚上钻进被窝以后,一会儿眨眨眼睛,一会儿嘿嘿冷笑,再不就咳嗽两声,嘴里叨叨咕咕不知说些什么,一直到将近天亮就想好了一个短篇,并自认为是一篇杰作。随后他还要把文章的开头部分换来换去,反复推敲文字的连接,慢慢玩味心中的杰作。本来到此就可以睡了,可是根据他以前的经验从来没有这么顺利过,所以他还要试着对这个短篇做一番评论。比如,某某人用这样的言词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某某人并未理解作品,却找出某一点缺陷借以显示自己的慧眼。可是其本人却另有看法。其实,这个男人已经归纳出对于自己作品恐怕是最中肯的评论。当他在心里念叨着这个作品的唯一污点时,他的杰作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又眨起了眼睛,同时望着从防雨窗的缝隙间透进来的光线,表情有些呆滞。后来,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但是,这并未正确地回答问题。问题是,写出来会怎么样。如果他拍着胸脯说“就在这里”的话,倒是显得格外自信,可是对于听者看来,这不过是一个性质恶劣的玩笑。更何况这个男人是扁胸脯,生来胸脯就像被压扁了似的十分难看,所以他越是拼命强调杰作就在自己的胸中,就越让人觉得他腹中空空。由此看来,判断他一行也写不出来是多么显而易见的事情。我们假设他能写出来。为了便于考虑这个问题,我们不妨随便设定几个迫使他不得不写小说的具体环境。比如说,他在学校考试经常不及格,现在老家的人背后都戏称他为“宝贝”,今年这一年如果不能毕业,他家考虑到在亲戚们面前的面子会停止寄钱。另外,假如他今年这一年不但不能毕业,而且原本也没打算毕业的话,那又会怎样?为使问题变得简单,我们假设他现在不是独身。四五年前他成了家,而且妻子是个出身卑贱的女人。因为结婚,他遭到了除姑母以外所有亲人的抛弃,就算是有一些平凡的浪漫吧。处于这种境地的他为了应付即将面对的自食其力的生活,无论如何都得写小说了。不过,这样有些唐突,甚至有些粗暴。为了生活,未必就一定要写小说,送牛奶不也挺好吗?但是,要反驳也很容易——骑虎难下,这一句就够了吧。
现在在日本,许多人高喊“文艺复兴”这个翻译得不明不白的口号,听说大家都在找一页稿纸付五十钱稿费的新作家。据说这个男人又不失时机地把稿纸放在面前,可是就在那一瞬间他又写不出来了。啊,如果再早三天的话。也许他在高涨的热情鼓舞下,已经在梦中飞速地写下了十页、二十页。每夜每夜,杰作的幻影激荡在他单薄的胸中,可是一旦拿起笔又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你沉默她叫你的名字,你靠近她就逃走。梅里美除了猫和女人以外,还忘记了一个名词,那就是杰作的幻影这个重要的名词!
这个男人下了一个奇怪的决心。他在房间的壁柜里翻腾起来。听说他把十年以来怀着无比高兴的心情写下的近千张手稿都特意积攒下来。他一页一页地读了起来,时而还会脸红。他花了两天时间读完了全部手稿,然后发呆了一整天什么也没做。手稿中《通信》这篇短篇小说印在了他的脑海里。这是一篇只有二十六页稿纸的短篇小说,讲的是每当主人公陷入困境时,有人就会寄一封信来帮助他。这个男人之所以被这个短篇所吸引,是因为现在他正需要这样一封救命信,他下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好好重写一遍。
首先必须重写的是主人公的职业。对了,就把主人公改成新作家吧,他这样想。先是立志做文豪,结果归于失败,那时来了第一封信;接下来梦想当革命家,结果又失败了,这时来了第二封信;现在成了一名小职员,又对家庭的安逸产生了疑惑和烦恼,结果又接到了第三封信。这样一来,小说的故事主线就确定下来了。主人公要尽量远离文学,因为要立志当革命家,所以连文学的“文”字都不能说。他觉得把自己在逆境时逍遥得到的信或者明信片或电报让小说中的主人公得到。他觉得不写上这些是一种损失,这样同时又满足了自己的心愿。不要羞于成熟,要以一颗平常心去写。他忽然联想到《赫尔曼与窦绿苔》[2]的叙事长诗。他拼命地甩头,试图赶走一个又一个向自己袭来的古怪的妄念。与此同时,他急忙摊开了稿纸。他希望稿纸越小越好。他希望能够一直不停地写下去,最好连自己都不知道写了些什么。题目定为《风信》。开始的部分也增添了新的内容。他这样写道:
——诸位不喜欢音信吗?诸位站在人生的歧路哭泣时,不知从何处随风飘落到桌上的一封信,为诸位的前途投下一丝光亮,这样的音信也不喜欢吗?他是幸福的。到目前为止,他收到了三封令他激动不已的风信。一次是十九岁那年的元旦,一次是二十五岁那年的早春,最近的一次是在去年的冬天。啊,你能体会到讲述别人的幸福时那种嫉妒与爱慕交错的喜悦吗?我先从十九岁那年元旦发生的事讲起吧。
写到这里,这个男人放下了笔,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对,就照这个样子写。小说这个东西,光凭脑袋是想不清楚的,必须要写一下试试。他在心里不停地念叨着,全身心沉浸在快乐之中。发现了!发现了!小说还是得跟着自己的感觉去写,跟答题不一样。好,我一边唱歌,一边一点一点地写吧。今天就写到这里吧。这个男人重新看了一遍,然后把小说放进壁柜里,接着又穿起了大学的学生制服。他最近一直没去学校,但是一个星期总要穿上这身制服匆匆忙忙地出去一两次。他们夫妇租住在一个政府职员家,他们租了二楼的两间房,一间六叠[3],另一间四叠半。他为了在房东一家面前保持自己的形象,常常这样装出去上学的样子。他也有在意周围人目光的世俗的一面,而且他在妻子的面前也要保持自己的形象。其证据就是,他的妻子也一直以为他是去上学。他的妻子亦如前面设定的那样,是一个出身卑贱的女人,由此可以推断是个无知的人。你可以认为他会利用妻子的无知而做不忠的事情。但是总体来说,他属于爱妻那一类。为什么这样说呢?他为了让妻子安心,偶尔会撒谎,向妻子描绘光明的未来。
这一天,他外出去了附近的一个朋友家。这个朋友是个独身的油画家,是他的中学同学。朋友家里很有钱,所以整日游手好闲。他最得意的是,在跟人说话时眉毛可以不停地抖动。你可以想象出他是某种常见类型的男人。这个朋友就是他访问的对象。他实际上并不喜欢这个朋友,不过他对其他的两三个朋友也不太喜欢。尤其是这个朋友,由于有让对方起急的本事,所以更让他喜欢不起来。他之所以来找这个朋友,无疑是因为可以就近让对方分享自己的快乐。他如今温暖在幸福的预感之中,人在此时往往会大发慈悲。油画家正巧在家。他在油画家的对面一落座,就滔滔不绝地给人家讲起了自己的小说。他首先谈了自己的写作计划,说自己打算写这样一篇小说,顺利的话说不定会成为畅销书,小说的开头部分是这样的。随后他把自己刚刚写好的五六行文章讲给了对方。说话时,他兴奋得满脸通红。他总是能把自己写的文章一字不落地背出来。油画家照例抖动着眉毛,结结巴巴地说,写得不错。本来说这一句就足够了,可是没想到他的话匣子立刻就打开了。什么这是虚无主义者对神的揶揄啦、小人物对英雄的反抗啦,等等,后来又说是观念的几何学构造。他也弄不清这是从哪儿翻译过来的东西。对他来说,这个朋友只消说写得不错、我也想要风信就已经心满意足了。他就是为了不去想评论才特意选择了《风信》这类具有浪漫色彩的题材。现在却被这个无情的油画家指指点点,说什么观念的几何学构造,俨如报纸上的一句话评论,这让他立刻预感到了危险。他有些张皇失措,倘若自己被卷入评论这篇小说的游戏之中,那么《风信》恐怕就写不下去了。危险!于是他急忙离开了朋友家。
考虑到此时回家似乎又不太合适,于是他就向旧书店走去。他边走边想,应该在信上多下功夫。第一封信就用明信片吧。一个少女写来的。信的内容要短,信中洋溢着鼓励主人公的热情。“我并没有什么恶意,所以特意用了明信片。”这样开头如何?主人公是在元旦那天收到的明信片,所以末尾用小字写上“差点儿忘了,祝您新年快乐”。是否有些做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