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一吃过晚饭就离开了这所房子,而勃朗什居然还象通常一样洗碟子刷碗,这真叫人不寒而栗。勃朗什临死以前还这样有条有理地做家务活儿,这说明了她的自杀是周密计划的。她的自制能力让人觉得可怕。突然间,施特略夫感到心如刀绞,两膝发软,几乎跌倒在地上。他回到卧室,一头扎在床上,大声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勃朗什!勃朗什!”
想到她受的那些罪孽,施特略夫简直无法忍受。他的脑子里忽然闪现出她的幻影:她正站在厨房里——一间比柜橱大不了多少的厨房——刷洗盘腕,擦拭刀叉,在刀架上把几把刀子飞快地蹭了几下,然后把餐具一一收拾起来。接着她把污水池擦洗了一下,把抹布挂起来——直到现在这块已经磨破的灰色抹布还在那里挂着。她向四边看了看,是否一切都已收拾整齐。他仿佛看见她把卷起的袖口放下来,摘下了围裙——围裙挂在门后边一个木栓上——,然后拿起了装草酸的瓶子,走进了卧室。
痛苦使他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冲出了屋子。他走进了画室。屋子里很黑,因为大玻璃窗上还挡着窗帘;他一把把窗帘拉开。但是当他把这间他在里面曾经感到那么幸福的房间飞快地看了一眼以后,不禁呜咽出声来。屋子一点也没有变样。思特里克兰德对环境漠不关心,他在别人的这间画室住着的时候从来没有想到把什么东西改换个位置。这间屋子经过施特略夫精心布置很富于艺术趣味,表现出施特略夫心目中艺术家应有的生活环境。墙上悬着几块织锦,钢琴上铺着一块美丽的但光泽已有些暗淡的丝织品,一个墙角摆着美洛斯的维纳斯①的复制品,另一个墙角摆着麦迪琪的维纳斯②复制品。这里立着一个意大利式的小柜橱,柜橱顶上摆着一个德尔夫特③的陶器;那里挂着一块浮雕美术品。一个很漂亮的金框子里镶着委拉斯凯兹的名画《天真的X》的描本,这是施特略夫在罗马的时候描下来的;另外,还有几张他自己的画作,嵌着精致的镜框,陈列得极富于装饰效果。施特略夫一向对自己的审美感非常自豪,对自己这间具有浪漫情调的画室他总是欣赏不够。虽然在目前这样一个时刻,这间屋子好象在他心头戳了一刀,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把一张路易十五时代的桌子稍微挪动了一下。这张桌子是他的最珍爱的物品之一。突然,他发现有一幅画面朝里地挂在墙上。这幅画的尺寸比他自己通常画的要大得多,他很奇怪为什么屋子里摆着这么一幅画。他走过去把它翻转过来,想看一看上面画的是什么。他发现这是一张裸体的女人像。他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因为他马上就猜到这是思特里克兰德的作品。他气呼呼地把它往墙上一摔,——思特里克兰德把画留在这里有什么用意?——因为用力过猛,画掉了下来,面朝下地落到地上。不管是谁画的,他也不能叫它扔在尘土里;他把它捡了起来。这时他的好奇心占了上风,他想要好好地看一看,于是他把这张画拿到画架上摆好,往后退了两步,准备仔细瞅一瞅。
①一称“断臂的阿芙罗底德”,1820年在希腊美洛斯发现的古希腊云石雕像,现存巴黎卢佛尔宫。
②十七世纪在意大利发掘出的雕像,因长期收藏在罗马麦迪琪宫,故得名,现收藏于佛罗伦萨乌非济美术馆。
③德尔夫特系荷兰西部一个小城,以生产蓝白色上釉陶器闻名。
他倒抽了一口气。画面是一个女人躺在长沙发上,一只胳臂枕在头底下,另一只顺着身躯平摆着,屈着一条腿,另一条伸直。这是一个古典的姿势。施特略夫的脑袋嗡的一下胀了起来。画面的女人是勃朗什。悲痛、忌妒和愤怒一下子把他抓住;他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只是嘶哑地喊叫了一声。他握紧了拳头对着看不见的敌人摇晃着。他开始扯直了喉咙尖叫起来。他快要发疯了。他实在忍受不了;这简直太过分了。他向四周看了看,想寻找一件器具,把这幅画砍个粉碎,一分钟也不允许它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但是身边并没有任何合手的武器,他在绘画用品里翻寻了一遍,不知为什么还是什么也没有找到。他简直发狂了。最后他终于找到了他需要的东西——一把刮油彩用的大刮刀。他一把把刮刀抄起来,发出一声胜利的喊叫,象擎着一把匕首似地向那幅图画奔去。
施特略夫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同事情发生的当时一样激动,他把放在我俩中间桌子上的一把餐刀拿起来,拼命挥舞着。他抬起一只胳臂,仿佛要扎下来的样子。接着,突然把手一松,刀子哐啷一声掉在地上。他望着我,声音颤抖地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快说啊!”我催他道。
“我说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正当我要在画上戳个大洞的时候,当我已经抬起胳臂正准备往下扎的时候,突然间我好象看见它了。”
“看见什么了?”
“那幅画。一件珍贵的艺术品。我不能碰它。我害怕了。”
施特略夫又停顿下来,直勾勾地盯着我,张着嘴,一对又蓝又圆的眼珠似乎都要凸出来了。
“那真是一幅伟大的、奇妙的绘画。我一下子被它震骇住了。我几乎犯了一桩可怕的罪行。我移动了一下身体,想看得更清楚一些,我的脚踢在刮刀上。我打了个冷战。”
激动着施特略夫的那种感情我确实体会到了;他说的这些话奇怪地把我打动了。我好象突然被带进一个全部事物的价值都改变了的世界里。我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好象一个到了异乡的陌生人,在那里,一个人对于他所熟悉的事物的各种反应都与过去的不同了。施特略夫尽量想把他见到的这幅画描述给我听,但是他说得前言不搭后语,许多意思都只能由我猜测。思特里克兰德已经把那一直束缚着的桎梏打碎了。他并没有象俗话所说的“寻找到自己”,而是寻找到一个新的灵魂,一个具有意料不到的巨大力量的灵魂。这幅画之所以能显示出这样强烈、这样独特的个性,并不只是因为它那极为大胆的简单的线条,不只是因为它的处理方法(尽管那肉体被画得带有一种强烈的、几乎可以说是奇妙的欲情),也不只是因为它给人的实体感,使你几乎奇异地感觉到那肉体的重量,而且还因为它有一种纯精神的性质,一种使你感到不安、感到新奇的精神,把你的幻想引向前所未经的路途,把你带到一个朦胧空虚的境界,那里为探索新奇的神秘只有永恒的星辰在照耀,你感到自己的灵魂一无牵挂,正经历着各种恐怖和冒险。
如果我在这里有些舞文弄墨,使用了不少形象比喻,这是因为施特略夫当时就是这么表达他自己的。(估量大家都知道,一旦感情激动起来,一个人会很自然地玩弄起文学词藻来的。)施特略夫企图表达的是一种他过去从来没经历过的感觉,如果用一般的言语,他简直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来。他象是一个神秘主义者费力地宣讲一个无法言传的道理。但是有一件事我还是清楚的:人们动不动就谈美,实际上对这个词并不理解;这个词已经使用得太滥,失去了原有的力量;因为成千上万的琐屑事物都分享了“美”的称号,这个词已经被剥夺掉它的崇高的含义了。一件衣服,一只狗,一篇布道词,什么东西人们都用“美”来形容,当他们面对面地遇到真正的美时,反而认不出它来了。他们用以遮饰自己毫无价值的思想的虚假夸大使他们的感受力变得迟钝不堪。正如一个假内行有时也会感觉到自己是在无中生有地伪造某件器物的精神价值一样,人们已经失掉了他们用之过滥的赏识能力。但是施特略夫,这位本性无法改变的小丑,对于美却有着真挚的爱和理解,正象他的灵魂也是诚实、真挚的一样。对他说来,美就象虔诚教徒心目中的上帝一样;一旦他见到真正美的事物,他变得恐惧万分。
“你见到思特里克兰德的时候,对他说什么了?”
“我邀他同我一起到荷兰去。”
我愣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目瞪口呆地直勾勾地望着他。
“我们两人都爱勃朗什。在我的老家也有地方给他住。我想叫他同贫寒、淳朴的人们在一起,对他的灵魂是有好处的。我想他也许能从这些人身上学到一些对他有用的东西。”
“他说什么?”
“他笑了笑。我猜想他一定觉得我这个人非常蠢。他说他没有那么多闲工夫。”
我真希望思特里克兰德用另一种措词拒绝施特略夫的邀请。
“他把勃朗什的这幅画送给我了。”
我很想知道思特里克兰德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我什么也没有说。好大一会儿,我们两人都没有说话。
“你那些东西怎么处置了?”最后我问道。
“我找了一个收旧货的犹太人,他把全部东西都买了去,给了我一笔整钱。我的那些画我准备带回家去。除了画以外,我还有一箱子衣服,几本书,此外,在这个世界上我什么财产也没有了。”
“我很高兴你回老家去。”我说。
我觉得他还是有希望让过去的事成为过去的。我希望随着时间的流逝,现在他觉得无法忍受的悲痛会逐渐减轻,记忆会逐渐淡薄;老天是以慈悲为怀的!他终究会再度挑起生活的担子来的。他年纪还很轻,几年以后再回顾这一段惨痛遭遇,在悲痛中或许不无某种愉悦的感觉。或迟或早,他会同一个朴实的荷兰女人结婚,我相信他会生活得很幸福的。想到他这一辈子还会画出多少幅蹩脚的图画来,我的脸上禁不住浮现出笑容。
第二天我就送他启程回阿姆斯特丹去了。
四十
在施特略夫离开以后的一个月里,我忙于自己的事务,再也没有见到过哪个同这件悲惨事件有关的人,我也不再去想它了。但是有一天,正当我出外办事的时候,却在路上看到了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一见到他,那些我宁肯忘掉的令人气愤的事马上又回到我的脑子里来,我对这个造成这场祸事的人感到一阵嫌恶。但是佯装不见也未免大孩子气,我还是对他点了点头,然后加快了脚步,继续走自己的路。可是马上就有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你挺忙啊。”他热诚地说。
对于任何一个不屑于理他的人他总是非常亲切,这是思特里克兰德的一个特点;从我刚才同他打招呼时的冷淡态度,他清楚地知道我对他的看法。
“挺忙。”我的回答非常简短。
“我同你一起走一段路。”他说。
“干什么?”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