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回城里,周边变得更加繁忙了。我们遇见几群大声喧闹的人,一些苦力,还有几个年轻男子。这些少年穿着绣花夹克,斑斓的大腿像大河道中装饰着条纹的系船柱。小姐的身体依旧包得严严实实,一路低着头,但我们两人总是引来阵阵惊奇。威尼斯虽然以严守戒律闻名,却也懂得人们有放松的需要。自我们来到这里之后,纪念各个圣徒的节日已经多得我数不过来了。等到夜幕降临,圣马可广场将会人满为患。不过现在天色尚早,还没有人敢在街道上乱来。
我们转入新圣母广场,这时我听到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但已经太迟了,我们被人撞了个正着。我被撞得倒在墙上,痛得喘不过气来;同时我看见她失去了平衡,跌倒在鹅卵石上。那些人急于赶路,甚至都没停下来察看有没有撞伤人。但在广场中央,一个戴着头巾、穿着飘扬的绿色长袍的土耳其人看到了这一切,我还没来得及站好,他已经在小姐身旁,殷勤地表示关怀了。
她的披风敞开,风帽自头上脱落,当他把她从地上扶起来时,我看到他们的眼光碰上了,我知道她将无法拒绝这人的挑逗。
我觉得如果不是受那么多戒律制约,男人会一直盯着女人看。肚子一旦填饱之后,人生还有别的什么事可以做呢?每一天,只要市场或者街道上有女人,人们总是可以见到这样的景象:男人的眼睛像铁被磁铁吸住般盯着她们看,恨不得掏出她们胸衣中的乳房、撩起她们的衬裙和长裙,舔着她们的大腿和小腹、在遮盖着湿润的小褶皱的阴毛中打洞。神甫们会跟人们说起魔鬼,可是不管他们说什么,对多数男人来说,这些关于魔鬼的话再自然不过了,简直是另一种语言,在生活的表层之下回荡着,比祈祷的声音更响,甚至比获救的承诺更响亮。我虽然个子小,但对这种邪恶勾当的了解和那些比我大一倍的男人一样多。
所以,我也知道,在这样的时刻,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眉来眼去,他们心里会有什么样的兴奋。这些年来,就我所见,胆敢公然挑逗男人的女人,要么喝醉了,要么是操皮肉生意的。多数男人——如果他们表里如一的话——也不会拒绝,假如能够选择,他们肯定会选后者,因为只有像小姐这样的女人,才能将被当成是罪恶和绝望的生理欲求变成人之常情。
或者只是我见到的男性基督教徒才是这样的。至于她的天赋对异教徒的作用——嗯,我到目前还没见过呢,不过街道上众口纷纭,都说土耳其人对他们的女人非常在意,甚至禁止画家将她们的容貌描绘到画布上,以免她们的美丽会引起其他男人的色欲。仔细想想的话,这意味着尽管信仰不同,他们也跟任何男人一样经不起诱惑。
但等到我喘过气来,他们的对视已经结束了。他们站着,面对面。这时她脸上带着微笑,甜甜的,不像是在卖弄风骚;她的手放在胸前,保护和显示下面白皙的皮肤。而他,黑色的脸庞上那双黑色的眼睛依然在注视着,眼神尖锐得像灿烂的阳光。看来,她的技巧在异教徒身上也发挥作用了。
“你受伤了吗,小姐?”我大声地说,向意乱情迷的他们走过去,踢了一下她的小腿,踢得比我算好的要重一点。
“啊!噢,没事,我很好。这位文质彬彬的先生是……”她说到一半停下来。
“阿卜杜拉·帕什纳。来自伊斯坦布尔,或者是君士坦丁堡,你们还这么叫。”不用说,君士坦丁堡姓帕什纳的人跟威尼斯姓科纳或者罗雷丹的人一样多,但这个姓氏听起来充满了神秘色彩。“敢问小姐芳名……”
“菲娅梅塔·比安……”
“如果你没事,那么我们得赶紧走啦。”我粗鲁地打断了她的话头。我抬头看着他。“抱歉,帕什纳大人,但小姐定了要去修女院,”我着重强调了这三个字,“去探望她的姐妹。”
让我恼火的是,他看上去竟然不郁闷,反倒一副高兴的样子。“那我送你们到修女院门口吧。你们威尼斯城里的人正在卡纳雷乔区的一座桥上打架,城里人都赶着去看热闹呢。”
“谢谢啦。但我们想自己去。”
“你也是这么想的吗,比安……”
“比安基尼。”她很仔细地说出来。“哎呀,你真好,先生。”她接着说下去,声音极其轻柔婉转。“但我跟我的仆人一道去可能比较合适。”
他盯着我们看了一会,然后侧身朝她微微鞠躬,伸出他的手。他的手套传出浓郁的龙涎香,价格标签居然还没有撕掉,真是受不了。我发觉她犹豫不决,如果不是怕她变成残废,我可能会再踢她一脚。但她紧紧地握住了。
“那我让你们自己去,”他的手缩了回去,“我是个离乡背井的人,看到你这样的美人,还有这样一个……体型完美、激情澎湃的侏儒,心里真是少有的温暖。我家就在大河道上,靠近圣保罗广场。改天你要是不用去探望你的‘姐妹’,或许可以……”
“谢谢了,不过……”我打断了他的话头。
“我们会去叨扰的,”她柔声说。
我拉着她走开了,慢慢走过那个广场,他一直看着我们的背影,直到我们走到角落,拐进另一条小巷。我等到走得足够远,向她转过身。
“你怎么可以……”
“啊,布西诺,别教训我。你闻到那双手套的味道了。他不是一般的土耳其商人。”
“你也不是那种在街头拉客的一般婊子啊。你想干什么?带他到你的房间,让我悄悄走进去偷他的财宝?……那你的职业生涯马上就完了。”
“哎,那样做也不会出事啦。他和别人一样,都赶着去看热闹。他要不是这样,我才不会那么做呢。不过你得承认,我们钓到他了,布西诺。虽然没有新头发,也没有穿上别人的衣服,我们还是钓到他了。”
“是的,”我说,“我们钓到他了。”
今晚家里的人很早就睡了。梅拉格莎在厨房里搬了张破椅子,摆在炉子边,坐在上面睡着了,张开的嘴巴发出阵阵鼾声——自从我们的积蓄让她的肚子变得越来越圆之后,她就习惯了这种姿势。我虽然不敢肯定,但还是怀疑过去几个星期来,她每次出去买东西总会刮一点油水,不过我要做的事情多着呢,不可能监视她的一举一动。而且,我们在能够照料自己之前,就算知道她是魔鬼,也只能跟她住在一起。
楼上,小姐盖着被子蒙头大睡。现在她经常这么睡,头和脸都埋在被子中,似乎就算睡着了也要保护自己免遭袭击。我虽然很累,但老想着白天的事情,兴奋得睡不着。从窗口望出去,南边灯火通明,城里人正在那里载歌载舞呢。我从床垫中的钱包掏出几块钱币,走上了通向圣马可广场的街道。
尽管我不愿意完全承认,但在夜里,这座城市依然让我胆战心惊。白天,我已经学会就算走在最狭窄的水道堤坝上也不担心会掉进去。太阳下山之后,这座城市就变得更加可怕了。在地狱里,那些滚烫的油至少还冒着浓烟,但在没有月亮和路灯很少的黑夜,黑色的海水和黑色的石头几乎分辨不出来;而且在黑暗中,声音传播的方式也不一样,开始在你前面响起的声音,可能会来到在你身后,让你大吃一惊。因为多数桥梁的栏杆比我的鼻子要高,多数窗户也在我头顶之上,所以每逢夜里出去,总像是在曲折的地道中奔走,水声经常从四面八方响起,我会吓得找不着北。我走得很快,紧贴着墙根,与我同行的,是那些头接尾巴匆匆溜过的链子般的老鼠群。幸好它们虽然样子凶猛,但我知道它们怕我,就像我怕它们一样。
至少,在今晚的街道上我并非孤身一人。我来到梅里西亚区,人群飞蛾扑火般向那个巨大的广场涌去,我混进了这人流。
总的来说,我不太喜欢那些所谓奇迹。欣赏奇迹是有时间、有身材的人的事情。对我来说,头顶之上的天堂太远了,我什么也看不清楚,至于那些在别人看来很伟大的建筑物,只会让我脖子酸痛。实际上,我已经不止一次发现,圣马可大教堂虽说称得上是奇观,却很容易成为盗贼横生之地。因为前来朝圣的人群只顾抬头望着上方,身手敏捷的侏儒并不乏可乘之机。但如今我是个体面的市民,这身臭皮囊我敝帚自珍,舍不得让它冒着被吊起来示众的危险。我原先住在罗马,浸染过那里的古典式艺术,这大教堂的巨大穹顶和拜占庭式的华丽在我看来太过铺张。不过我也见到它的富丽堂皇让前来瞻仰的人感受到对上帝——还有对威尼斯帝国的强大——的敬畏。
大公的宫殿就在附近的小广场中,我喜欢它的立柱表面那些更为卑微的石刻。不仅是因为它们低得让我能看清楚,也因为它们讲述的故事更贴近生活:盛水果的盘碗很逼真,里面的无花果好像即将爆裂;一只狗死死盯着一个小小的蜂巢,蜂巢里面有忙个不停的蜜蜂;还有我的最爱,一个男人向女人求婚的故事,立柱上布满了各种场景,甚至还有在床上的场面(在他们结婚之后),他们并排躺在床上,盖着一条石被子,她那坚硬而卷曲的头发瀑布般落在枕头上。小时候,我爸爸——他被我的形状吓坏了,有好几年他以为我是个白痴——曾经给我一小块木头和一小把刻刀,希望上帝或许赋予我手指特殊的才能。我敢肯定他当时想着的,是那些关于佛罗伦萨的天才艺术家在乡间用路边石块雕刻圣母像的故事。我只是把自己的手指削掉一块。不过我能记住大夫给我们用来止血的药物的拉丁文名字,结果,爸爸当天把我送到他的书房,在我面前摆了一堆书。如果他不是在六年后去世,我可能还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