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你总不至于还打算再去见她吧?”保罗开口问道。
阿瑟一个字也没有回答。车厢里再度陷入沉寂。
窗外的风景不停地变换着,在这条柏油大马路的旁边,一会儿是海滩,一会儿是沼泽。保罗干脆关掉了收音机,因为每当他们在两个丘陵之间穿过的时候,它就会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加油吧,再不快点,太阳就要下山了!”
“离日落还有两个小时呢。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变得这么有诗意,这么讲情调了?”
“我才不在乎什么日落不日落呢!我感兴趣的是在沙滩上晒太阳的姑娘啊!”
太阳开始下山了。透过客厅一角那个窗户跟前的小书架,阳光渗进了屋子里面。劳伦几乎睡了一整个下午。她看了看手表,然后起身走进洗手间,把头埋进水里面,让自己清醒一下。接着,她打开了衣橱,望着里面的那条运动裤,有点犹豫。都已经这么晚了,她如果还想准时赶到医院上晚班的话,恐怕是来不及去玛丽娜格林公园跑步了。不过,她现在真的很需要到外面去放松一下呢。
她还是穿起了运动衣。晚饭就算了吧,谁让她的工作排班这么荒谬违常呢,还是在去上班的路上随便嚼一点东西充饥吧。她摁下了家里的电话语音留言播放键,屋子里马上响起了她男朋友的声音——他拍摄的纪录片即将公映,所以打电话过来提醒她今天晚上一起去参加首映礼。可是,还没等电话里罗伯特的声音说出具体的约会时间,她就已经删除了这个留言信息。
早在一刻钟之前,福特车就已经离开了1号公路。如今,路边都是大片大片的私人地界,标明所有权归属的栅栏一直延伸到远方的山丘。阿瑟开着车转了一个大弯,然后向着卡梅尔的方向驶去。
“我们有的是时间,先去把我们的行李放下吧。”保罗在一边说。
然而,阿瑟并不愿意绕路,他心里面另有主意。
“我本来应该买一点晾衣架带过来。”保罗继续说着,“想一想吧,等下我们可能就要在一堆蜘蛛网里面开路了,那栋屋子,这么久没人住,多少都会有点发霉了吧?”
“有时候,我真的会忍不住问自己,你是不是永远也长不大?那栋屋子固定会有人来打扫卫生,甚至每一张床上面都随时铺着干净的床单。法国人有电话,这一点你是知道的,另外,法国也有电脑,有网络,还有电视机。现在,恐怕只有在白宫坐着喝咖啡的人才会自以为是地认为法国人家里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自来水吧!”
他们正在走的这条公路一直攀升到山丘的尽头,前面的远方,在一块墓地前面,由锻铁铸就的大门轮廓显现出来。
阿瑟刚从汽车里下来,保罗就一屁股坐到了驾驶位上。
“告诉我,既然这个屋子这么神奇,在你离开的日子里还能保持正常运转,那里面的炉子和冰箱该不会也早就相互商量好了要怎么给我们准备晚餐吧?”
“没,这个嘛,没人能预料得到。”
“那好啊,既然如此,我就得赶在所有的商店关门之前去买点东西。然后,我再来这里找你。”保罗的语调欢快了起来,“趁这个工夫,你也可以好好地跟你妈妈单独待一会儿。”
两公里之外有一间杂货铺,保罗保证很快就能赶回来。阿瑟看着他开车离去,车轮过处,泛起一阵烟尘。他转过身来向大门走去。光线很柔和,仿佛是莉莉的灵魂笼罩在他的周围。自从她死了以后,阿瑟就经常会有这样的感觉。在过道的尽头,他找到了那一块被夕阳映照着的墓碑。阿瑟闭上了眼睛,园子里满满的都是野薄荷的香味。他开始低声自语……
我记得有一天在栽满玫瑰的园子里,我坐在地上玩,那个时候大概是六岁,也可能是七岁。那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年刚开始的时候吧。你从厨房走出来,坐在游廊的下面。但是,我没有看见你。安托万下海游泳去了,于是,我趁他不在身边的时候,就想尝试一下平时被禁止的事情。我拿起他的大剪子去剪花园里的玫瑰,可是,那把剪子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实在是太大了。你一下子就从游廊的摇椅上跳起来,冲下石头台阶,跑到我身边来保护我免受伤害。
当我听到你跑过来的时候,我想你一定会冲着我尖叫,因为我辜负了你一直以来欣然赋予我的信任;我想你也一定会夺去我手中的工具,就好像人们从那些因服禁药作弊而不再值得拥有冠军头衔的选手那里夺走金牌一样。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你只是坐在了我的旁边,就那么看着我。然后,你抓起我的小手,沿着玫瑰的根茎一直摸上去。你的笑容温暖了我的心,就连你的声音听起来似乎也已经比蜜更甜,你告诉我,剪的时候一定只能剪去跟自己视线平行处上方的那部分,否则就会伤害了玫瑰。一个男人,永远也不应该让玫瑰受伤,对吗?然而,有没有人会去想一想,又是什么能让男人受伤呢?
我们的视线相交,你用手指轻轻刮了一下我的下巴,问我是不是有时候会感到孤独。我摇了摇头说没有,每个字都说得那么用力,好像这样就能让谎言离自己更远,因而也显得更加真实。毕竟我们之间存在着年龄的差距,我总要学会自己长大,你不可能在我每一次需要你的时候出现在我的身旁。妈妈,你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某种宿命,会推动着我们自觉不自觉地去做当年自己的父母曾经做过的事情吗?
我到现在还记得你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跟你一样,妈妈,我也选择了放弃。
我以前从来也没想过自己竟然能够像爱她那样去爱一个人。对于我来说,她就好像是一个梦。当这个梦离去的那一刻,我的灵魂也跟着消失了。我还以为我这么做是因为足够勇敢,是因为自我牺牲,当时所有的人都在劝我不要再跟她相见,但是,我其实本来是可以不理他们的!一个人在经历了失忆之后康复,这个过程就好像是一场重生。劳伦需要她的家人在身边照顾。而她唯一的家就是她的母亲,还有一个跟她重新走在一起的男朋友。至于我,对她来说,除了是陌生人还能是什么呢?我的存在只会让她最终发现,如今围在她身边的所有人当初竟然全都同意了把她的命运交给别人,任由她自生自灭!我又怎能允许自己扮演这样一个角色?大病初愈的她好不容易才找回心理的平衡,我实在不应该去打破这个对她来说弥足珍贵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