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那间小卧室,把黑蜡烛吹灭,叫它自己去冒烟。当我再回到起居间的时候,奥尔斯已经把那个小伙子弄起来了。小伙子的一双黑色眼睛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脸色苍白,紧绷绷的像块冷冻的肥羊肉。
“咱们走吧。”奥尔斯拉着他的胳膊说,那姿势就像很不情愿接触他的身体似的。我把所有的灯都关掉,跟在他们后面走出房子。我们上了汽车。在漫长的、弯弯曲曲的山路上,我开车紧紧盯着奥尔斯的汽车后面两个闪闪发亮的尾灯。我真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到拉文特雷斯去。
地方检察官塔格特·怀尔德住在拉斐特公园和第四大街拐角的地方,他那套白色的住宅差不多和电车库房一样大。房子一边有一座红砖砌成的车棚,前面是一大片绿茵茵的草坪。这种坚固的、老式的房子经常由于城市不断向西扩展而整幢整幢地迁盖到新市区去。怀尔德出身于洛杉矶一个古老的家庭,说不定就可能是生在这幢房子里;不过那时这幢房子一定还坐落在西亚当斯,或者是菲格罗亚,再不然就是在圣詹姆斯公园那一带。
行车道上已经停了两辆车,一辆挺大的私人小汽车和一辆警车。一个穿制服的司机倚在警车的后挡板上,一边抽烟一边赏月。奥尔斯走过去对他说了两句话。司机望了望奥尔斯汽车里的那个小伙子。
我们来到房子跟前,按了按铃。一个把金黄色头发梳得油光发亮的男人开了门,领着我们走进大厅,穿过一间摆满深颜色笨重家具的半地下起居室,走到另一头的一个客厅。他敲敲门,走了进去,替我们把门大开着。我们走进一间嵌着护墙板的书房,书房尽头是一扇敞开的落地式窗子,窗外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夜色中的花园和一片神秘的树影。顺着窗户飘进一股潮湿的泥土和鲜花的香气。墙上悬挂着几张已经褪了色的大油?,屋里安放着几把安乐椅,摆着一些书。在泥土和鲜花的芬芳中还掺和着一种高级雪茄烟味儿。
塔格特·怀尔德坐在办公桌后面。他是个中年人,身体已经开始发胖,那双清澈的蓝眼睛里除了存心做出来的友好表情之外一无所有。一±咖啡摆在他面前,他那修剪得非常整洁的左手手指上夹着一支带花纹的细雪茄。还有一个人坐在桌子旁边蓝色的皮椅上。这个人面色凶狠、眼光冰冷,浑身瘦得像把草耙子,冷酷得像一个当铺老板。他的一张脸修整得干干净净,好像胡子刮了还不到一个钟头。他穿着一套熨得笔挺的棕色西装,领带上别着一颗黑色的珠子。这个人手指细长,带着些神经质,看上去头脑非常敏捷。他气哼哼地坐在那里,好像憋足了劲儿想和人大吵一架。
奥尔斯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说道:“晚上好,克龙耶格尔,这是菲利普·马洛,一个遇着点儿麻烦的私人侦探。”说着还咧嘴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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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眠不醒 18(2)
克龙耶格尔看了看我,连头也没点一下。他像是看一张照片似的把我上下打量一遍,然后才微微动了动下巴。怀尔德开口说:“坐下吧,马洛。我正要和克龙耶格尔警长谈点儿事。你当然也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咱们这儿已经是个大城镇啦。”
我坐下来,点着了一支香烟。奥尔斯看着克龙耶格尔问道:“关于兰德尔广场发生的谋杀案,你们有什么进展吗?”
这个面色凶狠的人把他一个手指头的关节抻得“嘎吧”一响,垂着眼皮说:“一具死尸,身上挨了两颗子弹。还有两支没开过火的枪。在街上我们抓着一个金发姑娘,她正要把别人的一辆车开走。她自己的车就停在旁边,车的型号倒是一样的。她的动作慌里慌张,所以我手下的人就把她扣下了,后来还真从她嘴里挤出点儿油水来。布罗迪挨枪子儿的时候她正好在场。不过她一口咬定说没看见凶手。”
“就这些吗?”奥尔斯问。
克龙耶格尔扬了扬眉梢。“不过才一个小时之前的事,你还想知道多少——难道想要我们把行凶的过程拍个电影吗?”
“也许你能给我们描述一下凶手的样子吧。”奥尔斯说。
“高个子,穿着件皮上衣——你认为这就算是描述,也可以。”
“这个人在外头我的破汽车里,”奥尔斯说,“已经铐起来了。马洛帮你们把他上的铐。这是他的枪。”奥尔斯把那个小伙子的自动手枪从兜里掏出来,放在怀尔德前面的桌子角上。克龙耶格尔瞥了一眼,却没有伸手去拿。
怀尔德咯咯地笑了,他把身子往后一仰,也不把雪茄从嘴边挪开就喷了一口烟,又向前探着身体啜了一口咖啡。他从那身晚礼服的上衣口袋中掏出一条丝手绢,沾了沾嘴唇,又把它塞回口袋里。
“还有几起死亡事件和本案有关。”奥尔斯说,一边用手掐着下巴尖上的肥肉。
看得出来克龙耶格尔震动了一下,从他那阴沉的眼睛里射出两道冷éé的目光来。
奥尔斯问道:“你听说了吗?今天早上从里多码头栈桥外面的海水里捞出一辆小汽车,里面还有一个死鬼。”
克龙耶格尔回答:“没听说。”他的脸色照样还是那么阴阳怪气的。
“汽车里面那个死鬼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司机,”奥尔斯说,“前些日子有人想敲这家人的竹杠,因为他们家一个女儿的事。怀尔德先生通过我把马洛先生介绍给那家人。马洛一直闷声不响地在办这件事。”
“我就喜欢那些看见谋杀案也闷声不响的私人侦探,”克龙耶格尔没好气地说,“对这件事你用不着这么他妈的遮遮掩掩。”
“是啊,”奥尔斯说,“这件事我确实用不着这么遮遮掩掩,我也没他妈的那么多机会对哪个警察拿腔作调。我倒是要费不少口舌告诉他们该往哪儿下脚,免得他们崴了自己的脚脖子。”
克龙耶格尔尖尖的鼻子头全都气白了。在安静的屋子里,他的呼吸嘶嘶作响。他故作镇静地说:“你完全没必要告诉我的手下人该往哪儿下脚,老机灵鬼。”
“咱们走着瞧吧,”奥尔斯说,“我刚刚提到的在里多码头淹死的那个司机昨天夜里在你的管辖范围内开枪打死了—个人,一个叫盖格的家伙。盖格在好莱坞大街开了一家租赁淫书的书店。他和现在在我外面汽车里扣着的那个小流氓住在一起,我的意思是和他同居,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克龙耶格尔开始直盯着他了。“一听你的话音儿就知道后面得跟着点儿脏事。”他说。
“根据我的经验,大多数警察的故事也不比这个干净多少。”奥尔斯吼了一句,然后朝我转过身。他的眉毛都立了起来。“该你发言了,马洛。把那些事情讲给他听听吧。”
我把事情的始末讲了一遍。
当时,也不知为什么,我有意略去了两件事,一件是卡门去布罗迪家的事,另一件是埃迪·马尔斯下午去找盖格的事。剩下的我倒是和盘托出了。
长眠不醒 18(3)
在我讲话的时候,克龙耶格尔的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我的脸,但是目光却毫无表情。我把话说完以后,他好半天一句话也不说。怀尔德也沉默着,只顾一口一口地呷着咖啡,悠闲地喷着雪茄烟。奥尔斯则一直盯着自己的大拇指。
克龙耶格尔慢慢地仰身靠到椅背上,把一只脚脖子搭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用他那瘦削的、颤巍巍的手揉着自己的踝子骨。他把眉头在一张瘦脸上拧得紧紧的,用十二分客气的语调说:
“这样看来,你没有来报告昨天晚上就发生的一起谋杀案,又花了今天一整天到处跟踪,让盖格的这个相好的有机会在今天下午又干掉一个人。”
“是这么回事,”我说,“当时我也挺棘手。没准儿是我做错了,可我要保护我的委托人哪。况且我也没有任何道理想到那个小伙子会跑去把布罗迪给干掉。”
“警察其实可以想到的,马洛。如果昨天夜里你把盖格死的事报了案,那些书就绝不会从书店搬到布罗迪那里。那小流氓也就不会跟踪这些书找到布罗迪,再把他杀死。就算他是气数该尽了吧,他们这种人一般都是这样,可是一条人命毕竟是一条人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