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是邻近正午,阳光充沛的时候,寝殿的空间被光线投映得剔透轩阔。几位女子黑发间的钗环仿佛一丝丝闪着金焰,万安公主身后半人高的铜妆镜更是水光离合,镜里镜外的云鬓花颜两相映照,恰是浓郁夏季中最鲜艳明媚的一段景致。
——可是泛着寒凉的寂静是无声也无形的阴云,正笼罩在光彩闪烁的空间之中,而置身其中的人们,神色也俱都是惊异难定。万安公主低首抚了抚紧皱的眉心,开口打破了静谧。“端华,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怀疑,御库被开启的事情,根本就是绣院的女官自己制造的骗局?至于这把梳子……”
她抬起眼睛盯着何宝云和两位绣女。“是你们故意丢在门口,好嫁祸给绿桃?”
“如果绿桃剽窃绣样,偷盗衣料的事情属实,告发她才是合理的事。可为什么一个小丫头的威胁会真的让何女史不敢开口?”端华也转向了面色苍白如同冰雕的何宝云。“何女史,你最担心的,是公主会包庇绿桃,还是绿桃会翻脸说破你的那个什么‘秘密’?你是为了保守这个秘密才想让绿桃永远消失吗?她现在到底在哪里?!”
宝云依然紧紧抿着唇,墨色黯沉的眼睛里也说不清是什么情绪。最先失声喊出来的是眼泪已吓得簌簌而落的瑶台。“……昨,昨晚在树林会面的事,我们是隐瞒未报,是何女史说,这是绣院自己失于检点,出了内贼。要是传出去,就算绿桃受了罚,恐怕尚方署还会降罪绣院,所以大家才合力瞒下绿桃偷盗的事……”
“是啊……虽然我们都恨这个丫头,可设局害她……”金缕也抖着唇辩白。“不但我们没有这个胆子,就是何女史,我们也敢拿性命担保她不会害人……”
“公主殿下,中郎大人,她们两个和这事情没有关系。”宝云的声音又薄又冷,像封着幽咽泉水的冰面。“至于御库的‘秘密’,她们更是毫不知情。可否让她们退下?”。
她微微恍惚地仰起脸,目光的焦距却不是投注在任何人身上,而是望向空际无声流转的时光之河。
“——那是我一个人犯下的错,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别人是不会懂的……”
万安公主与琅琊、端华对视了一瞬,轻轻点了点头。随着侍人与绣女一一退出殿门,宝云那带着奇异解脱感的声音再次回荡在顿显空旷的室内。
“那是二十多前的事了,我正是和绿桃一样的年纪。是从民间征选入掖庭的绣女。被分在大明宫的尚方署绣院。我本来就是因为才艺出众而中选,那时的心性更是和绿桃一模一样,争强好胜,明里暗里和别的姐妹比试技艺,一心想出人头地……”
宝云在三位殿上贵人的目光中微微笑了,笑容矜持而羞涩,忽然让人想到——说起来无比遥远,几乎已属于上一代人逝去故事的‘二十多年前’,这风神如同山间清寂幽篁的中年女官,也曾拥有过如此稚气跳脱的时光,也会为独占鳌头的精绝技艺露出不加掩饰的自豪……
(二)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绣院的姐妹都说有一件无比荣耀的大工程要做,我作为候补绣匠被调派去赶工。起初我还心里懵懂,后来才知道,这任务的确荣耀,却也太过凶险,因为我们是为后宫最尊贵的公主缝制寿辰的礼服……多少人费尽心血设计出精美花样,但试制的样品总不能让公主满意。好容易公主看中了一幅百鸟翔集的裙样,尚方精制的鸟羽线却绣不成最好的效果,裙子迟迟不能完工。而且、而且,对那样的天家贵主来说,我们这些绣女贱役就如同蝼蚁一般死不足惜吧……”
宝云的面容第一次浮起了脆弱的忧戚之色,像一竿修竹被风雨弯折的瞬间。“一个月之内,我亲眼看到三位前辈被拖出绣院砍断了手指,只因为公主失去了耐心,这是给她们的惩罚……但没有人敢心怀怨望,都怪我们自己的技艺不精。这位公主是天子最钟爱的小女儿,全长安的贵妇和民女都在翘首盼望她会带来前所未有的华美妆饰,效仿的样式不出月余就会传遍天下……”
万安公主闭上了眼睛,手指用力抚过了微红的眼角。“……怎么会?怎么会没人心怀怨望?!”她的声音沉了下来。“什么天家贵主……这样骄奢残忍的人怎么可能不遭到报应?!所以她后来才会……”
坐在一旁的李琅琊伸手轻轻拉了拉公主的衣袖,总是含着浅笑的漆黑凤眼中也泛起了薄薄的雾。含着轻愁水意的眼神同时扫过了端华——红发的高挑青年正听得目瞪口呆,他又一次被自己牵出头绪的秘密绕晕了头:宝云正在讲述的事实,似乎与自己的“推理”有所关联,但又正向着更复杂离奇的方向奔去?
李琅琊轻轻叹了口气,保持着正坐的姿势转向了阶下的女官。“何女史,不妨坐下讲话。既然话说到这个地步,你也不必避讳了。你说的那位公主,就是悖逆庶人……不,是中宗陛下的安乐公主吧?”
宝云垂下了深重的长睫,那过于清晰的阴影让她风韵凄楚,又好似回到了弱不胜衣的韶年稚龄。她并没有出言表示肯定,只是深深施礼谢座,一丝不苟地跪坐在地茵之上。
“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当时到底是出于祸及自身的恐惧,还是自恃才华与见识胜过众人,是我向上司绣官进言,平常翠鸟羽毛捻成的线,经纬太短而且光泽缺少变化,自然难以绣出百鸟活灵活现的效果。我的家乡在遥远的南海郡,那里的深山水泽终年炎热,生长的花鸟树木都艳丽硕大。有一种毛色如同翡翠的大型鹦鹉,鸣声清丽,性格温驯。山民把它们结伴而居的群落称做‘翠衣国’。我亲眼见过它们飞行在低空的姿态,真的像披着鲜艳绿衣的一双双精灵,那又长又美的羽毛也许可以制成最好的鸟羽线……”
“……像彩虹一样辉丽的长羽,捻成的彩线既光滑又坚韧……”万安公主低声接上了她的诉说,脸上是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绿桃说过的‘古法鸟羽线’真的存在于世间……她提起用这种线绣成百鸟裙的事,我只当是传奇秩闻罢了,竟然是和何女史你有关……”
宝云轻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公主的意愿很快传到了最南端的州府,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捕捉了多少绿衣鸟儿,收集起来的翠羽数量巨大,捻成的绣线的确精美无双,那种天然流转,好像有生命力一样的光泽更是难以形容。我因为这点功劳,也被提拔了阶位,和另外两位绣官合作,一针一线绣成了那条‘百鸟裙’。在庆生典礼那天穿起这条裙子的公主,真是如同琼花玉树,美得灼人眼目……可是,那时候,已经是景龙四年的五月了……”
尽管殿中人都知道这个年号与月令指向的是何等可怕的结局,但亲历者声调平淡的讲述,还是像并不暴烈却冰寒刺骨的北风,徐徐吹尽了画卷的蒙尘,显露出像“百鸟裙”一样妖冶而不祥的记忆……景龙四年五月,安乐公主度过了一生中最豪华奢糜,也是最后一个生日。庆典的仪仗从内宫直排到她在郊外的山水别庄,中宗皇帝几乎尽倾宫中珍宝为爱女助兴。她那条绣工奇绝、光华璀璨的百鸟裙果然艳冠长安,所有皇亲贵妇的衣妆顿时黯然失色。如痴如狂的仿效之风和捕鸟的罗网迅速传遍天下,不分品类,不分雌雄,只要是生着彩色羽毛的飞禽都横遭灭顶之灾。
(三)
景龙四年六月一日,中宗皇帝在百福殿暴毙,传言他之前吃下了安乐公主亲手进奉的面饼。韦皇后则迅速任用亲族近臣掌握了禁军兵权,扶立傀儡,改元“唐隆”,要走上从太后而女皇的老路。十九天之后,李隆基策反禁军冲入皇宫,斩杀了韦后与安乐一党……而不见诸于史臣记载和街巷传闻的事情是:当天晚上,早已不耐烦服丧戴孝的安乐公主正在对镜试衣绘妆,顾盼自赏,重温生日那一天丹青也难以描画的风流艳姿。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对于靓丽衣裳的狂热迷恋都没有消减分毫……
愤怒嗜杀的羽林卫士劈破宫门,闯进公主寝殿的时候,宝云正在惊慌逃散的宫女群中——她因为绣制百鸟裙的才华,被选为了安乐公主身边的近侍,正为这位天之骄女喜怒无常的性格和近来连连发生的宫闱惊变心慌意乱。
一夜的兵火过去,内宫中战斗的规模虽然不大,却因为死者显贵无比的身份而显得格外惨烈。在偏殿里躲藏了半夜的宝云一直听着门外的人喊马嘶,也慢慢弄清楚了大概的情势。可先于一切恐惧和担忧攫住她的,却是另一种越燃越旺的情感——那么美丽的“百鸟裙”,灿烂的黄金织绵,翠色流动的飞鸟图样……自己作为绣女的命运浮沉就系于其上,一生最骄傲的刺绣巧技也都倾注其中。在最后的时刻,穿着它的美人似乎反成了模糊不清的陪衬,映着烛火与刀剑的锋芒,这条凝结了无数心血魂魄的锦裙荧荧然遍地生光,竟像是有了自己的灼灼燃烧的生命……殿上贵人的彼此杀伐与微尘般的小小匠役没有关系,可如果这件巧夺天工的织物也成了刀兵之灾的陪葬品……。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不能让它被毁掉!”——这个突然跳出来的念头先是吓住了她,继而鼓惑了她,迷住了她。最后推动着她悄悄跑出了偏殿,在天色未明,血腥气还未散尽的时候回到了安乐公主横尸的寝殿。
她觉得自己像是着了魔,双手冷得像冰,双颊却烧得绯红滚烫。如果她足够大胆,在公主倒翻的妆镜中照一照面容,就会发现一双眼睛也亮着奇异的光——不是害怕,倒像是即将把稀世珍宝纳入私藏的兴奋。她就这样一步步踏上青石阶,穿过琳琅珠玉被踩碎散乱的金砖地,从安乐公主断头的冰冷躯体上轻轻脱下了那条未染污垢的裙子……天色大亮,收拾善后事宜的官员与士兵再次进入这里的时候,看到的只是落败公主披着白色缟素外袍的遗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