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置身于惊涛骇浪之上,疯狂的颠簸让脑海和视界全部颠倒破碎。也可能是过了一弹指,也可能是过了一柱香,李琅琊才惊觉出“害怕”的情绪。耳边铺天盖地而来的都是马蹄敲击的巨响,一切都以飞扑的姿态迎面撞来。他本能地知道不能跌下马背,不禁伸出手去胡乱捞着缰绳或是马鬃——好像镜里拈花,他理所当然地捞了个空。因为身子下面的,并不是“马”啊……
那是包裹在黑烟和瘴气中的,徒具马形的噩梦——没有温暖的皮毛,没有鲜活的血肉。惨青的骨骼被棉絮般的黑雾缠绕着,一具庞大的马之骨架,正奔走在深渊的业火之中。李琅琊跨坐在脊柱与肋骨组成的弧度上,惊恐地看着前方头骨上那双空洞又邪恶的血红眼睛,“咻咻”地喷出惨白飞沫的呼吸。巨大的马蹄每一下撞击地面,黑暗的冷火便从蹄下腾起,连缀成一条妖异的云雾通路。
带着透明感的夏日晴空,像薄薄的染色纸被引燃了火头,迅速焦黑卷曲,残烬后露出了天空的真容——非昼非夜,最惨淡的黄昏颜色,又被恶意地涂上了烽烟和砂尘,它们绞合成巨大的烟柱扶摇翻滚,挟带着闪电紫红森冷的触手向天地间伸展,让这错乱的空间更像神祉交战的遗迹,混沌衰败却又暗藏凶险。
“呜……呜……”李琅琊低低地哭出了声,魔鬼的战马正带自己在最深的梦魇中奔跑着,他不敢想它会跑向哪里,更不敢想片刻之前,那妖艳又陌生的“母亲”来自何方。而只是“母亲”这个词在意识中闪过,便让他小小的心抽痛起来——母亲,母亲,你在哪里呢?
一片片黑影浮现在黄昏劫火之中,她们尖哮着,嬉闹着,像硕大的枯叶般慢慢移近了李琅琊的身旁……水藻般的长发,乌云般的衣裾,在半空中追逐着奔马,姿态却翩若惊鸿,还时不时伸出手指,与围绕着马骨的黑色烟气做着游戏。李琅琊从伏倒在马背上的姿势偷眼望去,偶尔能从零乱的飘浮景物中分辨出一张一张诡异而又姣好的容颜。
像被冷入骨髓的冰丝拂过,李琅琊猛地侧过了脸。就在身体的左侧,那酷似母亲的恋,正在展开一个幽幽的微笑。只是……好像淡白琉璃打磨成的肌肤之下,隐隐有黑色裂纹的脉络在伸展,一双没有眼白,无底深潭般的漆黑眼睛。李琅琊在心里恐惧地尖叫着不敢与她对视,却像被深黑潭水蛊惑一般无法移开眼神。
“你不是想念母亲么?那就留下来和我在一起吧!”她安闲地斜倚着马头,黑发和裙摆像黑伞一样张开着。“这里天天都是快乐的记忆,只要你愿意,可以永无止境地享受下去,那个生老病死的平凡人世,有什么意思呢……”
马前马后飞舞的黑影一起发出了尖利的嗤笑声——“回不去了!回不去了!你是我们的小新郎!”
迷乱的视野中只有那张幽暗艳丽的恋,似乎是这个诡异世界中惟一真实可信的存在。语言中那温柔的劝慰之意慢慢地冲刷着意识,似乎……有些什么不对……可李琅琊开始感到莫名的倦怠——不愿去想了,就留在这里,留在记忆里也没什么不好……
“深更半夜,有魑魅魍魉来抢漂亮的新娘子……”
“要不要听我讲‘故事’啊……”
“让他们保佑我的小九郎……”
在回忆的最深处,已经快要蛰伏沉眠的部分,似曾相识的话语像水底的电光,忽然发出耀眼的光亮照破了迷障,在脑海中起伏回旋着吹起清醒的罡风。李琅琊惊骇地睁大了眼睛,他想起了那些也许并不温柔,却毫无矫饰的笑语,想起了每夜在枕边陪伴自己入睡的奇闻与怪谈,还有那不会混淆,不会淡忘,永远明快的爽朗,却在最后时刻染上淡淡哀伤的容颜……
悲伤的大风在心里回荡着,撞击出一声声哀切的回音。母亲……不会回来了……刚刚在马球场上的欢乐,亲密的拥抱,那说着甜蜜劝诱的美丽嘴唇,还有那假造出来的,健康的躯体……一切都是谎言!——那是李琅琊从未体验过的深刻的愤怒,他不知该怎么应付灼热得像要燃烧起来的情绪。大颗大颗火烫的泪珠滚出了眼眶,他强迫自己在泪水中直视着那虚伪的美貌,颤抖着吐出字句——
“……我不要留在这儿。”
“你永远都不是我母亲!”
“你们是说谎的无礼之辈——我不要和你们在一起!”
优雅的微笑一下子凝固在半途,冰肌雪肤下的黑色脉络好像也猛然加深了颜色,娇美的唇角慢慢拗成了一个狰狞的表情。飞旋在左右的黑影迅速感应到了情绪的变化,轻浮的笑声变调成了凄厉的尖号。她们狂乱地舞动着,仿佛穿行在风穴里的无数声音尖叫着:“——把他留下!把他给我!”烟雾中伸出无数尖利的手指来拉扯李琅琊的身体。
黑衣和长发带起的冷风像利刃般急行,给裸露的肌肤带来几近恐怖的锋锐疼痛。脸颊被划破而流出的鲜血,瞬间就被狂风夹带着飞溅出去,在被痛楚和血液模糊的视线中,李琅琊看见那离他最近的黑衣女子正展开一个冷酷的笑容,伸出满布着黑色烟气的双手向他抓来。
没有思索安全的时间,李琅琊在痛楚中只全心全意的想着一件事——不要和她在一起!要躲开!要躲开!
拼命往后撤身躲避的结果,是失去了平衡。李琅琊一头从颠簸的马背上栽了下去,瞬间坠入了纠纷翻滚的黑舞中,数不清的魅影扑过来撕扯着他小小的身体。李琅琊无力地挣扎着,一颗心却已沉入了绝望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