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进有些瞧不明白了。
放榜已过月余,同科的进士大多去吏部领了差事,唯有状元、榜眼、探花三位毫无动静,也不知是朝廷留他们有重用,还是商议不定究竟该如何排职。
按例来说,排职自然是没有问题,也没有任何的悬念,毕竟庶吉士基本都是要去翰林院的。可偏偏这科的状元郎身份如此特殊,竟然是江左杨的学生。
原本沈知涯的身份,能中进士已经很不易,却没想到皇帝居然别出心裁点他为状元郎,这让许多人都嘀咕了番,还在民间引起了些舆论,陶都景变法的惨状还历历在目,无论是当朝大臣还是平民百姓,都不愿再看到香积山书院的人。
但如今不管是皇帝还是丞相的态度表示,似乎他们也有自己的考量。
该向沈知涯联络些感情了,何进这般想着,绝不能再如之前般与他不冷不热地处着。
那边沈知涯说得口干舌燥,终于把所有可以攀近关系的话说完了,荀引鹤才颔首道:“状元郎出口成章,形容鲜活得仿佛我此时便在香积山。”
便是荀引鹤再吝啬话语,但因是句佳评,宴席间的进士都羡慕又嫉妒地看向沈知涯,殊不知沈知涯表面上游刃有余,其实背地里已出了层薄汗。
荀引鹤像是那汪深不可测的海洋,沈知涯站在他面前,只能把自己的局促、讨好、着急、近利照得一清二楚,而无法穿透万丈海渊瞧清荀引鹤一分。
沈知涯不知荀引鹤的喜怒,那些话说得仿佛如摸黑前行,不知前路何处有陷阱有硬墙般忐忑不安,小心翼翼。
好在最后结果不错,沈知涯坐回位置后,松了口气。还没等他坐稳,何进便端着酒杯向他敬道:“不愧是状元郎,口才了得,今日也算给我们开眼了。”
沈知涯微笑回敬,心里却在冷笑。
这何进名次不怎么样,家里却有背景,早早在吏部帮他谋得了肥差,去江南做县令。虽然官衔不高,也不能留京,但江南地富,日后再调回京也便宜,因此人人心驰神往。
一个不如自己的人得了好差事,而自己却不明不白地留到了现在,沈知涯自然不甘。
何况这些日子,虽然宴席一场没落,可其中人情来往的差别待遇他也不是没遇到过,而这一切溯及源头,都是因为江左杨。
沈知涯又焉能没有怨?
不过好在,丞相荀引鹤对他青眼有加,这无疑是个信号,让那些悄悄疏离他的人立刻对他热络奉承起来,终于让他拿回了原本就该属于状元郎的荣光。
真好。
沈知涯吃了口热黄酒,看向荀引鹤,如果有朝一日,他也能如荀引鹤般位极人臣,这天底下还有谁能欺负他,谁敢看他不起?
席间逐渐热闹起来,三巡酒后,已是酒酣耳热。何进却眼睛敏锐地发现,荀引鹤没有再和谁交谈,也甚少动筷,只用手指轻轻扣着桌面,与楼下丝竹声和着拍子。
何进忙吩咐店小二,请楼下的琴师上楼。
门扇开合间,露出一角丁香色襦裙,荀引鹤和拍的手一顿,长久地忘记放了下去。
继而又是门开,却不见倩影,只有方才的店小二在门口问道:“这里有位沈相公吗?有小娘子找你。”
同科进士中是有人见过江寄月的,立时笑起来:“状元郎,你家小娘子又来给你送醒酒药了,还不快去拿。小夫妻真是恩爱啊,还特特眼巴巴地来送药。”
大家都在笑,并没有别的意思,因为沈知涯从未在他们面前好好介绍过江寄月,大家只知道状元郎早早在乡间娶妻了,听说是个农户的女儿,勉强算得上青梅竹马。
沈知涯却紧张起来,看向荀引鹤,荀引鹤似是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又或者根本不想理会,手里捏着一只空酒盏转着,不知在想什么,沈知涯提了口气,走出了厢房。
“你来做什么?”原本凶巴巴的语气,等沈知涯看到抱着药瓶的江寄月时,也硬生生地改柔和些,但那些冷冰冰仍旧做不得假,江寄月低头:“娘让我给你送醒酒药。”
她把药瓶递给他。
纤长柔软的手掌上添了些细小的刀伤,因为她的手掌够白,所以沈知涯看了只觉特别打眼,想忽略都难。
江寄月从前不事生产,是嫁了他后,不愿沈母总以恩人之女的身份对待她,才开始学的,但很多事她仍旧做不好,常常会在手上添点伤,也不和别人说,就默默忍受着。
其实她做不好就做不好吧,原本江左杨也没有想让江寄月学那些。
还不是因为嫁给了他。
沈知涯抿了唇,不知道该以怎样的神情面对江寄月更合适,他接过药瓶,两人指尖不小心一碰,江寄月的手比月色还要凉,沈知涯叹了口气,别开眼:“虽则上京治安不错,但你一人夜间出门也不安全,以后就不要独自出门了,我回去后会和娘说的。”
他不愿给江寄月看到他眼里的心软,可是江寄月听了仍旧高兴,她小声道:“知涯,你在关心我吗?”
沈知涯顿了顿,冷硬道:“药送到了,你可以回去了,晚上不用给我留门。”
江寄月并没有在意,只是点点头:“好,那我回去了。”
她转身往楼下走去,素雅的身影在这纸醉金迷的酒楼里显得格格不入,沈知涯想,他的打算没有错,江寄月不属于上京,她该回到香积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