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下午,李世民便指挥唐军开进洛阳宫城接管,他令部队分守街市,严禁抢劫。唐军纪律严明,无人胆敢违反军令。
五月十日,李世民骑着白蹄乌,进入了洛阳宫城。他命记室房玄龄先到原郑国中书、门下省去收罗隋朝图籍制诏,但都已经被王世充烧毁,房玄龄一无所获。他又令萧蠫、窦轨等封存府库,将金银珍宝和绸缎全部拿出来,分别赏赐给唐军将士们,将士们喜气洋洋,兴奋得舞蹈歌唱。他还令杜如晦等把军粮紧急分给缺粮的百姓,另派人将回洛仓的粟米用船运来,使洛阳从此不再缺粮,百姓个个欢天喜地。
第二天,李世民下令将王世充的党徒中罪孽尤为深重的段达、王隆、崔洪丹、薛德音、杨汪、孟孝义、单雄信、杨公卿、郭什柱、郭士衡、董睿、张童仁、王德仁、朱粲、郭善才等十几人抓捕起来,准备斩首示众。
李世急忙找到秦王李世民,为单雄信求情说,单雄信骁勇绝伦,他愿意将自己的官位和勋爵全部上交,来赎回单雄信的性命。但李世民坚决不答应。他的脑海里不断浮现着单雄信的红袍和蓝亮的长槊尖的影子,内心感到十分地厌恶。李世跪在地下反复求情,李世民都不发一言,面无表情。李世见没有希望,便哭泣着退了下去。
他带着眼泪和酒肉去见结义兄弟。“我就知道你不会办事!”单雄信失望地说。
“我并不珍惜这条生命,愿意和哥哥一道去死!”李世哭着说,“但是我已经把这身体奉献给了国家,无法照顾到两头。”
“国家?弟弟,你说得多好听哟!”单雄信不屑地说,眼睛望着对面的墙壁。
“是的,现在的世已经不是过去的世了。”李世沉痛、平静而缓慢地说道,“我在年十二三时,做的是无赖贼,那时候出外劫掠,逢人便杀;到了十四五岁,做的是难当贼,凡是惹得我不痛快的,我没有不杀掉的;到了十七八岁,我上了瓦岗寨,和你还有翟让大哥相识,开始学习做好人,上了阵才杀人。”他神情悠悠,追述起无边往事,“自从魏公来到了瓦岗,我们接连打下了三座粮仓,开仓放粮,有百万以上的老百姓靠我们的粮食活了命,他们感恩戴德,反过来令我感动不已,我便经常思考这个问题:我们究竟为何要打仗,要靠什么建功立业。可惜魏公他……咳!”他停下了,不愿再提起那段令人心酸的岁月。“从此我才认识到做将领的责任。自从归附了大唐,我开始成为天下大将,我带兵打仗,不仅是为了自己谋前程,更重要的是想帮助国家平定四方,使天下停止战争,不再互相厮杀。我们这一代人遭逢的这场战乱,是自古以来的人们所从未见过的。全天下每十个人中,便有七八个死掉了……惨啊!真惨!只有大唐的军队迅速一统天下,才能彻底结束这场战乱,让天下的平民百姓过上安定的日子。所以,哥哥,我对你说‘我已经将身体奉献给了国家’,并不是要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来哄骗大哥,这是我内心真实的想法。”
单雄信听着、听着,流下了冰冷的泪,他一把将泪揩掉,扭过身子对着李世。“弟弟,我要祝你谋到了安身立命的地方——来!”他端起酒壶,一连喝下三杯烈酒,又抓起一撮马肉,塞到口里大嚼。“在李密那件事上,我不该听了邴元真的话……”他艰难地说道,嗓子有些哽咽。“你们到现在……都还记恨着我吧?”
李世点点头。“我知道,你也是接受不了翟让大哥被冤杀的事,魏公他,咳,真是鬼迷心窍啊……害得弟兄们散的散,死的死……这都是命!魏公他没有天命,迟早……哥,每一想起这,我内心都好难受!”李世将头伏在椅背上,无声地哭了。
“你别说了!你以为我会怕死吗?在战场上我杀死了多少人!我也该死了!”单雄信又连斟三杯喝了下去。“我知道你的主子接受不了我!”他嚼着马肉大笑。“就跟你说的,现在天下人大都死?了,再死一个单雄信,又算个啥!”
“哥哥,你就放心去吧。”李世哽咽着说,“你的妻子儿女,有我在,绝不会让她们缺衣少食,明天我就接过来,把你的儿女当自己的儿女待,让你家香火不绝!”
“谢谢你了,弟弟!我敬你一杯!先谢过了!”单雄信吼叫着,边笑边喝。
“哥哥,且慢!”李世拔出了宝剑,掀开战袍,一剑从大腿上割下了一块肉,鲜血不住地往外涌。李世不紧不慢地从身旁抓起一大把土灰,洒在伤口上止住血,然后将那块人肉递给了单雄信。“哥哥……你把这块肉和着酒吃下吧,让这块肉随哥哥入土,这样我便可以向上苍表示,我们没有背弃昔日的誓言!”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单雄信哭了,他不愿在此时哭泣,以免让别人误以为自己怕死,为了掩饰,他用伸开的手掌蒙住了自己的双眼。在李世的催促下,他把李世的人肉放在口中嚼了几下,又将酒壶里的酒直接倒进口里,像服药丸似的,把人肉生生地吞进了肚子。随后,他又扭头痛哭。
下午,单雄信和段达等十几人被唐军行刑队拖到洛水边斩首。李世为单雄信收尸入棺,在北邙山选了一块墓地,将单雄信安葬了。次日,他依照诺言,将单雄信的家属接到了自己身边。
以吃人肉闻名于天下的朱粲被斩首后,洛阳的士民争相用瓦砾投打他的尸体,不一会儿,瓦砾便堆积得像一座坟墓那么高。
李世民将韦节、杨续、长孙安世等十几人装在囚车里送往长安,交由皇帝李渊亲自处置。他下令将无罪而被王世充关入监狱的民众全都释放出来。凡是被冤杀的人,都令萧蠫负责派人为他们设祭,还撰写了祭文,在主牌前朗读表示哀悼。
从东都降将那里,李世民打听到高猛刺杀王世充的事迹。他从秦琼和程咬金那儿印证了高猛的平生。高猛啊,接过了我玄铁剑的兄弟,你终于没有躲过这场战争。你的盖世武艺,反令你丢了性命。你不愿伏击我李世民而自投绝路,真是义薄云天啊,不枉了你我兄弟一场。一股暖暖的热流在他的胸怀回荡。他令降卒带路,来到了洛水河边,听降卒详细讲述了高猛临死前悲壮惨烈的一幕,不禁流下了热泪。他亲自写下了追悼的文字,在洛水边读了,为高猛痛哭了一场。回到军帐,他又把高猛的事迹写成奏章,飞送到京城给父皇看了,李渊也深受感动,追赠高猛为大唐神剑将军,并下令在洛阳城内为高猛立庙。当高猛的祭庙造好后,李世民带着秦琼和程咬金等人前来上香。此前李世民曾下令寻找高猛的其他亲人,却一无所获。
罗士信当初曾受到裴仁基的厚遇,内心里十分感激。他想方设法找到了裴仁基一家人的尸骨,自己出钱将他们收敛,改葬在北邙山上。他在裴仁基墓前徘徊又徘徊,对好友程咬金说:“我死后,就把我葬在这座坟墓旁边。”没想到,竟一语成谶!
秦琼去了监狱,四处打听母亲的下落,当事的狱卒已死,其他人依稀记得,她当时被王世充令人带走了。他跑去问被囚禁的王世充,王世充发誓当时就令人将他母亲放了出去。他又去找王世充的旧侍卫质询,却没有人清楚这事。他便在大街小巷中寻找,洛阳城的百姓说,没有见到你说的那位老婆婆啊。他便在白日、在黑夜骑马穿行在东都的巷道,张着耳朵和眼睛,希望能突然遇到那熟悉的身影,或突然听见那熟悉的声音。他依然一无所获,他的神情迷茫又迷茫……
那位隋代旧臣苏威,在李密失败后入了洛阳,被王世充任为纳言,他遭逢丧乱,所经之处都顺从别人的意志,以求免祸,当时的舆论对他很不以为然。秦王李世民入城后,坐于阊阖门内,苏威请求谒见,称自己身体老病不能下拜,惹得李世民生了气,派人数落他说:公是隋朝宰辅,政乱你不能匡救,于是让天下生灵涂炭,君杀国亡;你见李密、王世充时,都拜伏舞蹈,现在既然你老病如此,就不劳相见了吧。苏威怏怏而退。
李世民时常带着侍卫,骑马在洛阳宫城中四处转悠。他看到宫殿的巍峨壮丽,看到西苑的千回百转,不禁叹息隋炀帝耗尽民力来满足其奢侈之心,遂使天下百姓堕入了水深火热之中。
主簿薛收接过话头说:“我听说修建高宇雕墙,使殷纣王灭亡;夯土为阶茅草铺房,使尧帝兴旺昌盛。秦始皇大修阿房宫,结果二世而败;汉文帝嫌建露台花钱而舍弃,所以汉朝天命延续了四百载。节俭兴邦,奢侈亡国,自古都是如此。隋后主不注意吸取这些历史经验教训,最终以万乘之尊而被匹夫所杀,使天下生灵涂炭,令隋室土崩瓦解,弄得万世万代的人们都要嘲笑他,就是因为他又奢侈,又暴虐。”
“说得好!”李世民赞扬道,“回去以后,你将这番话写下来,再做一些发挥,交上来让我拜读。”
“不敢,不敢!”薛收连忙谦让,但忍不住喜上眉梢。
在阳光下,巍峨壮丽的宫殿闪着金光,李世民看着,下意识地感到了喜爱。但一想到在它之下埋藏着数十万役夫的累累白骨,他心里便忍不住泛起深深的厌恶。这宫殿已不是最高权威的象征,而是罪恶的象征,是隋炀帝十几年暴虐统治的象征。一把火,将它烧毁吧,把所有的宫殿烧毁,把那个黑暗的时代烧掉,用熊熊燃烧几个月的烈火,来奠祭天下几千万的冤魂!在李世民的血脉里,似乎有烈火劈里啪啦地燃烧着,令他产生了纵火的冲动。但是他又想到了烧毁阿房宫的项羽。他可不愿做任性而愚蠢的西楚霸王。于是他克制了自己的冲动。
数日后,李世民收到了父皇的诏令,在诏令中,李渊要求他将洛阳所有的高门大殿全数烧毁。李世民觉得有些不妥,便回信对父皇说,宫殿的瓦木还可供百姓使用,可拆而不可焚。李渊回信说,必须把这些暴政的标志烧掉,让天下人和后代永远以此为鉴。李世民执行了父皇的旨意,下令将金銮殿——乾阳殿烧毁,将天门及天阙烧毁,将端门楼拆掉,拆下的木料瓦片分给了洛阳平民。
大火刮刮杂杂地燃烧,不时地发出炸裂的声响。到了夜间,远远地看去,半边天都被烧得通红,好像天空都被点燃了。洛阳的百姓远远地看着冲天大火,又是兴奋又是心慌,互相争论着,有人说只烧了金銮殿,有人表示反对,说这火好大,肯定是将宫城里所有的楼阁都已点燃。李世民站在城墙上静静地看着,脸上闪耀着火光,心里隐隐体味到几分失落。他转身向黑暗的原野看去,在毕剥的火声中辨认着大运河波涛的声响。
在庆功酒会上,李世民对众将官宣称:“论起功劳,郭孝恪当初进献擒获窦建德的计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