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永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停车。凯利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的斯考特小汽车开到了公路边上。她并没有伸手表示要搭便车,她只是站在路口,看着汽车在砂石路面上一辆接着一辆疾驶而过,扬起阵阵灰尘,留下缕缕灰烟。她的姿势倒很像是要搭便车:一腿固定,另一腿前曲。她的衣服显然已经很久没洗了,一只背袋松垮垮地吊在肩上,那黄褐色齐肩的长发在疾驶而过的汽车卷起的气流中,飞扬不定。她的脸上没有表情,但凯利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直到他脚踩煞车,将汽车弯到路边松散的砂石地面上时,才发现她并没有表示要搭便车。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将汽车再开回车道。随后他便意识到,他已将汽车停下,像要做什么事情,但究竟做什么,他也不清楚。那女子的眼睛一直看着这辆轿车。凯利从后照镜中看见她耸了耸肩膀,并没有显出特殊的热情,然后朝汽车走来。车的前窗玻璃已经放下,很快她便来到了汽车旁。
“你去哪儿?”
她问道。
凯利吃了一惊。他原本认为第一个问题:要搭车吗?应由他提出。他迟疑了一两秒钟,两眼凝视着对方。她大约二十来岁,但看上去显得更大些。面部不脏也不干净,可能走由于州际公路上的风沙所致。她身穿一件男用棉质衬衫,看来已有几个月没有熨过。头发都打起结了。但最使他吃惊的还是她的眼神,灰绿色的眼睛中透着动人的目光,像要穿透凯利看到什么东西似的。他过去常常看到这种眼神,只不过那是心灰意冷的男人的眼神。他记得自己就有过这种眼神。但即使如此,他始终不明白自己的眼睛究竟看见了什么?他从未想到他当时的表情和现在有什么不同。
“回我的船上。”他终于回答,他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别的。突然间,她的眼神变了。
“你有船?”她问道,像个孩子一样,眼闪着亮光,一丝笑意从眼际展开,辐射到面部的其他部位,好像他回答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一样。凯利注意到她的门牙之间有一个明显的缝隙。
“四十一呎长,是一艘柴油主机游艇。”他朝车后挥了挥手,那里堆满了各种食品箱。
“想一道走吗?”他不加思索地问道。
“当然!”她毫不迟疑地拉开车门,把肩上的背袋扔在前座的下面。
重新把汽车开上车道是危险的。斯考特轿车的结构不适于州际公路行驶:轴距过短,马力不足。凯利不得不全神贯注。这种车速度有限,只能在右车道行驶。由于不断有车上下交流道,他得加倍小心,因为斯考特并没有灵活到足以避开直冲海边或到其他天杀的度假区的白痴,特别是正逢一个连续三天的周末假期。
想一道走吗?他刚才问她,而她回答说当然。他脑子里重复着这一问一答。真见鬼!
凯利沮丧地看着公路上奔驰的汽车,双眉拧成一线,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在过去六个月中,他有过许多问题找不到答案。他告诫自己的思想要平静下来,注意路上的车辆,但他的脑子仍然不停地思考着这些问题,尽管周围的噪音搅得他的脑袋乱糟糟的。人的思想毕竟很少服从自己的指挥。
他想,真是个值得纪念的周末。他周围的汽车上坐满了下了班急着回家的人们,有的是开车来接自己家人的。几个孩子隔着车子的后窗玻璃向外张望,有一两个还向他招手,但凯利装作没有看见他们。一个人要做到没有灵魂是困难的,尤其是当你知道你确实有灵魂的时候。
凯利用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摸起来跟砂纸差不多。两只手也很脏。怪不得商场售货员会是那副表情。算了,凯利,还是不要管这些。
是啊,有谁关心这些呢?
他转过脸去看了一眼自己的客人,想到自己到现在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他正在带她去自己的船上,但却不知道她叫什么。实在好笑。她的两眼凝视着前方,面色平静如水。她的脸从侧面看很漂亮,身体瘦削,也许应当说苗条,发色介于金褐之间;但牛仔裤很旧了,有几处已经破烂。这是她从那种要顾客多花钱去购买陈旧或褪色牛仔表的商店中买来的。凯利不知道也不关心这些。又一件不用关心的事情。
天哪,怎么把问题搞得乱糟糟的?他扪心自问。他知道答案,但这一答案并不能充分说明问题。身体的不同部分要求约翰。特伦斯。凯利了解整个故事的不同部分,但这些不同的部分永远无法构成一个整体,使这个过去又坚强、又精悍和富有决断力的男子汉的不同部分陷入困惑和──绝望中?他有了一个令人愉快的好主意。
他想起了自己的过去,想起了自己所经历的一切灾难与危险,并为自己能够幸免于死感到惊讶。也许最痛苦的折磨就是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无疑地,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那都是表现在外面的事情,于是他的理解迷失了方向,使他形同一块行尸走肉,尽管依然活着,却困惑无主。他的一切都在听而由命,任其摆布。他清楚这一点,但不清楚命运在把他带向何方。
她不想说话,她究竟是谁?凯利对自己说,这样也好,尽管他感到有些事情他应该知道。这种认知来得很突然。这是本能的反应,他一直相信自己的本能。突然一股紧张感袭过他的颈背和手膀。他看了一眼周围的车辆,并没有看见任何具体的危险,只是发现车辆正开足马力在公路上飞奔,而坐在方向盘后面的人却缺乏足够的头脑。他的眼睛仔细扫视了一下四周,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情况。但那种惊恐并没有消失,凯利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在检查后照镜,同时用左手触摸两腿之间的下面,碰到了藏在座椅底下的那支柯特自动手枪的握柄。他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武器。
真见鬼,拿枪干什么?凯利抽回手,带着沮丧的苦笑摇了摇头。但他仍然不断地查看着后照镜──但只是一如往常地观察着周围的车辆,在其后的二十分钟内,他一直在这样欺骗自己。
船坞内一片繁忙景象,这当然是因为连续假期的关系。一辆辆汽车在又小又乱的停车场内飞快地左右穿行,每位驾驶都在极力避开由他们自己所制造的这种星期五忙乱的交通堵塞。斯考特终于开进了自己的停放位置。停车场的平台较高,凯利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逆戟鲸号游艇的后舱玻璃。他将汽车停放在六小时前停放的地方。车停好后,他又将玻璃窗摇起并将车门锁好,心里感到十分轻松。公路上的冒险结束了,无垠的海湾呈现在眼前,他心中油然升起一股安全感。
逆戟鲸号是一艘用柴油发动的动力游艇,四十一呎长,为传统结构,但其形状和内部安排都像一只标准的大马哈鱼。游艇并不特别漂亮,但有两个宽大的内舱,船中部的客厅也可以作为内舱使用。柴油机很大,但不是增压式的,因为凯利喜欢大型、运转顺利的主机,而不喜欢小型、被过度压榨的主机。船上有一台高品质的海用雷达,还有各种可以合法使用的通讯设备,以及远洋渔民常使用的航海用具。
玻璃纤维的船身洁净无垢,镀铬的舷栏没有任何锈蚀的痕迹,他并没有像大多数船主那样在栏杆上部涂上油漆,因为他认为花太多维护时间并不划算。逆戟鲸号是艘工作艇,或者至少她被认为是工作艇。
凯利和他的客人走下汽车,他打开货箱的门,开始把食品箱搬到船上。他看见那位年轻女士很知趣地站在一边,以免妨碍他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