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的圣诞节是令人郁闷的一天。这天阳光明媚有如皇后的钻石,开罗处处花香。所有高级旅馆都供应最精美的圣诞特餐,举办似乎永无止境的宴会。尽管每个庆祝圣诞的欧洲人都喜笑颜开,尽管他们都真心诚意举杯相贺,但几乎没人不渴望能在此刻回到寒冬中的家园,渴望能亲自给家里的火炉添上柴火、给圣诞树挂上彩球、清洗满满一水槽的脏盘子,听着家人的声音品味温暖。
山谷里的魔术帮成员也享用了一顿特别的圣诞大餐。餐后,马斯基林和诺斯带领大家唱圣诞歌曲,抽了应景的雪茄烟,又庄严地为战场上的人祈祷,方才散去。
马斯基林来到通讯站,想打电话给玛丽,但那里的人不管怎么试也无法接通。今天稍早,他已给她写好一封长信,信中充满对过去圣诞节的怀念,毫无保留地表达对她的爱意与思念。
对我们这里的人来说,今天是很不好受的一天,我只希望它能快点过去。如果我能转动地轴让时间快点前进,我一定会这么做。我无时无刻不想你,今天分外痛苦。
谢菲尔德饭店的露天餐厅里竖起了一棵巨大的圣诞树,上头结满彩带,在明亮的阳光下,处处听得见圣诞节的乐声。眼前景象虽美,但大部分英国人却因此而沮丧难过。
这一点也不像我们共度的圣诞节,不是吗?不过,我还是相信圣诞老人对每个人都是慷慨大方的。告诉孩子我想他们,爱他们。
早在十一月底,他就寄了一件漂亮的丝袍和很多玩具回英国,但在圣诞节前到达的机会十分渺茫。
马斯基林知道她今天一定会极其忙碌。只要他闭上眼睛,深深呼吸,就可以闻到烤火鸡的香味。但他也知道,她一定会把更多时间用来思念他。
对魔术帮所有人来说,上级新指派的任务就是最好的圣诞礼物。圣诞节次日,马斯基林分配工作时,语气中充满了苏醒的活力。“‘伊丽莎白女王’号和‘勇士’号都搁浅了,但船体仍保持完好,损害情况也已隐藏。德国佬只知道它们受了伤,但不知道伤得多重。很快,只要他们发现这两艘战舰将停航一段时间,就会马上动用所有船只,满载物资送到隆美尔那里。坎宁安上将不希望看到这种事情发生,希望我们能让隆美尔盘算一下,不要轻举妄动。所以,他希望我们给他的是……”他停下来,让长长的沉默激起众人的好奇,“一支潜艇部队。”
格雷厄姆立刻大声出了口气。“害我担心,我还以为他要我们做出什么更困难的东西呢。”
在英国地中海舰队的大部分战舰都已损坏或另有任务的情况下,坎宁安上将只能靠潜艇封锁运往利比亚的德国物资。然而德国间谍却成为最大的麻烦,他们每隔两小时就会清点一次潜艇的数量,好让情报部门追踪每一艘进港或离港的潜艇,这大大降低了潜艇应有的封锁能力。作为对策,坎宁安计划制造一批假潜艇,在真潜艇出航时布置在港湾内,以造成潜艇仍停留在港边的假象。不久前魔术帮制造的假坦克给他留下深刻印象,所以这次他要求他们设计一种和真潜艇一样大小、可浮在水面、可折叠起来用五吨卡车运送并能在几小时内搬至某地组装的假潜艇。
就这样,魔术帮开始进行工作分配,但他们立即碰到一个麻烦:没人见过潜艇。“我倒是见过一次,”福勒坦承,“那是十年前在南安普敦的事,不过那时候刚好是晚上。”
坎宁安的幕僚送来了被列为最高机密的潜艇设计图,并派人手加以保护。根据这些图,每艘假潜艇从船首至尾部要有七十八米长,从水面到潜望塔应有八米高,而且还必须配置甲板机枪、锚、铁链、绳索和所有应该出现的东西。
“别忘了还有潜望镜,”希尔高声提醒大家,“我从来没见过哪艘潜艇没有潜望镜。”
“你根本没见过半艘潜艇。”诺斯提醒他。
当奥金莱克的第八集团军越过沙漠追击隆美尔,轮到英军因补给线拉长而有被截断的危险时,魔术帮接手了海军这项似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假潜艇和假坦克并没有什么不同,”马斯基林强调,“只不过是大了一点而已。基本上,它们的结构技术是一样的,我们还是用木棍做框架,外面罩上帆布便可以了。现在,我们只需要一个够大的东西来当这个结构底部的基座。”
“搬一艘真的过来如何?”罗布森开玩笑说。
魔术帮成员又开始在尼罗河盆地四处搜寻,寻找一种体积够大、又可以让他们搬回来的废弃物。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他们很快就钻进各个不同场所,寻找想要的东西。他们已经习惯提出他人眼中可笑的问题,尽管人们满腹狐疑,他们也不肯说出任何符合道理的答案。甚至他们也习惯见到那些阿拉伯人举起手指在前额上绕圈,对他们做出这个一般人用来表示疯狂的动作。“记住,”在第一天的搜索工作徒劳无功地结束后,马斯基林提醒大家,“这个东西一定要能够浮起来,我们可以绑一些浮筒在下面。”
诺斯提醒他,他们目前半个浮筒也没有。于是,在待寻的物品中便多了浮筒这个新东西。
第三天,某位记得魔术帮上次需求的埃及商人送来了一百磅骆驼粪,然而他们仍未找到可以用做假潜艇基座的东西。
又过去了两天,魔术帮能找到的可用东西都不够大,而那些够大的又都不能搬回来。金属废料是坦克或飞机修理厂需要的东西,废弃的汽车外壳又都已拿来做假坦克的底座,就连坠毁飞机残破的机身骨架也被沙漠空军的技工发挥奇技完全加以拆解。被炸毁烧黑的坦克壳倒随处可得,但过于笨重。“就像把一个铅块放进茶杯一样,”格雷厄姆向大家解释,“我们的假潜艇也会跟着一起沉下去。”
最后,福勒终于在废物堆积场中发现了最适合的物件。“那时我坐在一列火车上,思考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他向大家说明,展现出前所未有的热情,“但那辆该死的火车一直在咣当咣当,吵得人根本没法思考。后来,就在火车尖叫着驶过沿途的穷乡僻壤时,我突然发觉那些车轮似乎在不停地对我喊:‘火车车厢就是最完美的东西!’”
马斯基林同意那确实符合要求,但也不忘提醒福勒,开罗的火车车厢数量有限,几乎每节车厢都被过度使用。“埃及人永远也不会淘汰它们,我们想拿来并不容易。”他略一思考,然后转身看向迈克尔·希尔。“你说对吧?”不等他回答,马斯基林便先摇了摇头,排除了动手偷窃的想法,自问自答道:“不行,我们当然不能这么做。”
“老实说,这并不成问题,”福勒咧嘴微笑,“火车站附近有个地方停满了卧铺车厢。那些车厢当初似乎是为阿拉伯横贯铁路公司制造的,但还没使用,劳伦斯就把铁路炸毁了。所以这些卧铺车厢对任何人来说都没用了,除了我们。”
这些卧铺车厢共有十八节。据福勒说,它们是埃及二十世纪初向英国定做的,原本打算用来行驶在长达八百八十三英里、至苏丹阿布杜勒—哈米德二世的奥斯曼帝国的铁路上。这条铁路一九○八年完工,最主要的功能是运载前往圣地麦加的穆斯林。顺利营运十年后,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了,劳伦斯和他的阿拉伯突击队不时对这条单轨铁路发动攻击,最后将其炸毁。这些卧铺车厢当初是设计给这种窄轨铁路的,因此无法挪至别处使用。在两次大战之间,就这么被遗忘在铁路墓园里,只是偶尔有无家可归的阿拉伯人在里面过夜。福勒说的一点没错,它们虽无法再被当成车厢,却可以变成极佳的“潜艇”。于是,这些锈迹斑斑的车厢便成为魔术帮“潜艇”的基座。
坎宁安上将派人以收购废铁的名义买下这些车厢,然后请坦克修理部门把其中一节运到魔术山谷。在魔术帮还在研究该如何改造时,它就这么突兀可笑地被放置在户外热烘烘的沙地上。二十年前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它也曾光鲜亮丽,是新科技驯服沙漠的最佳代表。但曾几何时,它昂贵的滑窗、新颖的吊扇、金属车门和有顶棚的座位,都被人残忍地拆光,只留下一个巨大的空壳被沙漠撕裂。迄今残存的只有车身外那些绘工精细的阿拉伯字母,但也因为车壳的严重锈蚀而难以辨识。
“它搁在那儿的样子真凄凉啊。”诺斯感伤地说。
罗布森试着想象这节车厢当年辉煌亮丽的景象。“想象一下沙漠中那些迷信的部落族人见到它们的样子。他们看见列车喷着浓浓黑烟开来,不知要驶向何方,那种景象一定很值得纪念。”
希尔对此倒有相当贴切的形容。“我想,大概就像我们在伦敦特拉法尔加广场突然看见一头三峰骆驼蹦过去吧。”
马斯基林在和格雷厄姆以及几位来自机械连队的人讨论后,决定制造一个能裹住车厢的木头框架,再用必要的横杆强化固定。这个框架可以被抬离漂浮的卧铺车厢,完全折平,运送到下一个港口,到那边再展开装在另一个同样的车厢上。木框结构的横梁和管柱将以钉接或焊接的方式固定,外头则罩上漆好颜色的帆布。“整个新装置能在几分钟内就折起来,”马斯基林一边把刚完成的假潜艇草图在魔术帮成员面前展示,一边向大家解释,“左右两边各有一个蛾似的翅膀,拉开后可以固定,收起时可以紧紧靠在框架边,如此才方便运输。至于潜望塔,是用七个渐次减小的木圈,串在几根具有弹性的长棍上,外头再罩上帆布即成。竖起潜望塔时用滑轮拉开,用栓子固定;收起时这些木圈可以重叠起来变成一个大圈,几乎完全扁平。至于甲板机枪,可用上过漆的帆布代替,铁链也可以用绳索假扮。我想,只要再装上一个假锚,就足以让德国佬完全上当了。现在,各位还有什么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