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绝对不止一次地认真反思过,自己究竟错在哪里。
他从来不觉得林念初可以被归到会经常无理取闹,胡搅蛮缠的分类中去,尤其在面对除了他以外的其他人的时候,她简直是温婉斯文的典范。每一次周明确实觉得林念初‘确实’不对,跟她摆事实讲道理,并且在这个过程中,她越发愤怒,达到他所认定的‘不可理喻’的标准而俩人由热战转为冷战之后,周明都很沮丧。
周明十分肯定自己是喜欢跟林念初的共处的---当然,是不愤怒也不伤心的林念初。
其实,他也并不怕她的愤怒,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头脑清楚,情绪平稳地解释,陈述自己的观点,并不会跟着她一起愤怒。然而,她伤心的时候远远多于愤怒的时候,流眼泪不说话的林念初,才让他手足无措。更糟的还是她之后的冷淡,她眼神里流露的心灰意懒的绝望,真正让他痛苦甚至恐惧。不幸的是,随着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日长,她伤心继而冷淡的时候,使越来越多了。
周明自认自己在面对问题时候,并不会选择逃避,遇见挫折,也并不会放弃。但是每每面对林念初心灰意冷的目光,他就从心底里想要逃跑。曾经,某个在跟林念初冷战的夜晚,他挣扎在去劝她回家或者再鸵鸟一天,期盼她自己消气的矛盾之中,绕着住院部的大楼如丧家之犬似的溜达,恰好碰见值大夜班的韦天舒趁着没病人到后院活动筋骨。
韦天舒才一见他,立刻问道,“咋的,又把人家惹了?”
周明没吭声,闷声不响地掏烟。
“我说你真是毛病。”韦天舒龇牙咧嘴地,“好好一个大美人,不让她乐呵呵地造福他人幸福自己美化环境,非得三天两头制造矛盾。”
“我没有制造矛盾,”周明说到这里忽然气结,猛抽了几口烟,“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你说,”周明忽然抬起头来认真地瞧着韦天舒,“我这人,是不是特有毛病?你跟我说实话,跟我一起,特痛苦?”
韦天舒噗的一声笑了,过去拍了下周明的后脑勺,“你特有毛病那是一定的,你一坚持起真理―――括弧自己认定的――那简直六亲不认,连老头子的面子都不给留,这是够毛病了。”
‘老头子’指的是韦天舒的导师张老头,前任大外科主任,曾是全国外科协会副主席,普外科肝胆方面全国泰斗级的人物。
但凡每二周一次中心医院普外科的全科病例大讨论,所有退休返聘的老专家都会参加,其中最瞩目的就是张老头,每当这时候,别说最小字辈儿的总住院和住院医完全只听不说,把偶尔的疑惑留在肚子里留后消化,年资尚轻的主治们只汇报与回答上级提出的问题,便算是几个非病区主管的副主任医师,也是听多说少,甚至,类似韦天舒这样向来不大记得住病人检查数据的病区主任,每到张老爷子主持的全科大讨论时候,都要掐准时间迟到1,2分钟,混到后排的住院医堆儿里坐,如果不被点着名儿地问他病区病人的情况,通常会开到一半儿就睡过去了。
唯独周明自打6年前还在做总住院的时候,就为了一个病人的处理方式跟当时的院长兼大外科主任张老爷子争执了10多分钟,进而不顾尊卑地挤到前面,执着地把该病人的所有血生化数据期里夸啦地一个个列到大黑板上,把兄弟医院所做类似病例的各种片子数据也一一列出,跟老头子争论病人的处置方法;当时新进科的几个住院医生和进修医都纷纷摇头,私下议论觉得这小伙子是故意借个机会出风头显示,实在是毛头小子天真的心机,其实还不谙世事的轻浮,怕是自毁了自己的前途。唯张老爷子虽被他不依不饶的劲头儿搞得很下不来台,脑门儿都冒了汗,但是却没怒,只是苦笑,散了会拿病历夹子往他肩膀上狠狠一敲,说我一大把岁数了,你小子倒是给我喘口气儿回头儿想想的功夫,治疗方案还没付诸实施,这不就是讨论呢吗?你急什么急?就差掐着我老头儿的脖子逼我改错儿了。
周明不好意思地乐了,说那不是您现在乱七八糟的行政工作太忙,俩周才来一次,不赶这时候跟您说清楚了,我到哪找您去啊?万一您拍板儿定案了,那我们心里就算有怀疑也都不敢轻易推翻,可不现在趁早儿跟您扯明白了,我想错了心里也早踏实,回去能睡安稳觉不用做梦还梦见。
张老爷子再狠狠地拍了下他后脑勺笑骂混帐小子,长本事了你。随后正经是板起脸来把自己从第一医院一手带过来的博士生韦天舒叫进办公室拍桌子一顿好骂。
老头儿说,你看看人家脑子里装什么你再看看你,一到大查房之前,护士都知道了,你一准儿跟大学考试压题复习似的抱着病历猛扫突击,一糊涂,你就在会上胡扯八道。你还能面不改色做贼你倒不心虚,把我都能糊弄过去,上回你愣把17床和27床一个20岁姑娘和一70岁老头儿给记混了名字,还讲得理直气壮。你说你这天资是真好,你给我再多上点儿心以后一准是能有大成就的,你怎么就老这么差不离就得呢?浪费得我都心疼。
老头子说着带满了恨铁不成钢的遗憾和气愤,固然自己这个学生带了这些年,早就知道说也没用说完他有更多的话等着,但是这番感慨在被周明死较了那久的真儿之后实在忍不住再次做一回毫无作用的发泄。
逐渐地,外科的人都习惯了周明的较真,他并不总对,错的时候,大庭广众之下被挑出来了思维疏忽,也决不尴尬,反倒是醍醐灌顶似的开心,经常就下班后拽着人家喝酒吃烤鸭去。后来他专业上越发出类拔萃地精进,从前对他的较真摇头苦笑称他‘较真到了毛病’的前辈和学生,对这‘毛病’却越来越多褒扬。称之为精益求精的敬业精神,以及不迷信权威的实事求是。
周明望着韦天舒发愣,韦天舒来了尽头,打了个电话回去集诊确定没事儿,抓着他在远处篮球架子下面坐下,也点了根烟,眯着眼睛说,“你说你这脑袋究竟是什么做的,为啥有时候那么聪明,有时候又傻到这个地步呢?”
“你别光议论和批评感慨,说具体的。”周明闷声说,“就事论事。”
“举个例子。”韦天舒把腿一盘,开始训诫,“你说你,跟咱泰斗或者主任或者咱们一是一二是二,半点儿马虎眼不打,这可以往好听了,也就是‘敬业’上解释,但是跟美女老婆一样一是一二是二,不懂得跟女人说话,尤其是对待老婆,应该绝对遵守半真半假,五虚一实的纲领,非要像做研究报告一样实事求是,这就绝对是强迫症症状了。”
周明听着发了会儿呆,忍不住跟他讲起来这次让林年初发火的原委。
几天前,林年初跟一帮人一起起哄烫了个卷毛狗一样的头发,周明乍一看吓了一跳,她追问他好看不好看的时候,他还自以为幽默地开了个玩笑,说可以跟卷毛狗比美了。他等着她乐,等来的是她的愤怒。她说他自以为与众不同,完全缺乏对他人的尊重
周明忍不住说对韦天舒说,我虽然觉得这是自由,剃秃了都是自由,可是我先是忍不住笑,然后表达我真实的认为不好看的想法,这也是我对她的坦诚和尊重啊,我就不明白了,为啥事实摆在眼前,她就能信那个吹捧她的假话呢?再说就算真的别人觉得好看她也觉得好看,那也可以是我审美不同,她怎么就能上升到我对她挖苦讽刺,不够尊重,甚至不够爱她的这个地步了呢?
韦天舒一拍大腿骂道,蠢货,你够爱她当然是看她怎么都好看,每一个改变都是新奇的,由衷地赞美;别说林念初确实是美女,她就算是头母猪,你已经把母猪娶回家的话,也要面对这个事实,而练就对着母猪说出赞美她与众不同的气质而面不改色的本领。对于美女,这个任务更加重要,人家在外面听得都是赞美,别人恐怕都在说,林念初当然怎么都好看,再奇怪的发型,再奇怪的装饰,在普通人身上那是奇怪,在美女身上那就是更加凸显了美丽,人家在外面已经穿上了皇帝的新衣,回家就被你嘲笑赤身裸体,那不跟你急才怪。再说这又不是抢救病人,错了俩毫升的药就要死人,你就不能闭上眼睛然后再睁开,眉开眼笑地说老婆真是怎么都好看,换了个好看法儿啊?
周明不服,说你这是无赖的逻辑,韦天舒说跟女人,尤其跟老婆,那根本就不该讲逻辑,然后他趴到周明耳边说道,要讲爱,尤其要让她们相信,你跟她不讲理,只讲爱。
周明目瞪口呆了良久,倒是认真仔细地琢磨了韦天舒的提点,并且本着反省的精神好好做了自我批评,譬如说一个卷毛狗的头发确实跟抢救病人不一样,虽然看在眼里别扭,但是如果因为痛快表达了自己的别扭,而影响了老婆的心情甚至把她气哭了,那么确实似乎对老婆不够爱惜,而且那个卷毛狗的头发,看着看着也就习惯了,就如同现在很多长相奇怪的猫猫狗狗,扁脸塌鼻梁的,大肚子小短腿的,都尤其被人们喜欢,称之为‘可爱’,周明认真地想了想,决定对林念初赞为可爱也还不能算违背自己尊重事实的底线,于是韦天舒接着传呼会去上班之后,他又原地坐了小半夜。决定第二天去超市买一只毛绒玩具赔礼道歉。
周明没想到,还没等这个歉道了,又惹来了林念初更大的愤怒。那天林念初在病人那里受了委屈,一个血胆红素严重超标的孩子,必须住院治疗,而其父母祖父祖母却因为当时医院没有单间陪住的条件,觉得孩子在这里受罪,而坚决拒绝住院,却又不肯签字,林念初费尽了口舌终于让四人中唯一肯尊重科学的孩子爸爸明白了住院治疗比把孩子抱在怀里更加重要,准备去办住院手续,没想其余三人依旧坚决反对,而尚处于产后不久的新妈妈甚至怀疑自己丈夫是受了这漂亮女医生的蛊惑,说了许多不好听的话来。林念初当时立刻火了,说但凡你们签字,大可出院,然后就列举了有可能出现的脏器损伤,脑损伤等等恶性后果,这却让新妈妈和爷爷奶奶越发恼火,认为她诅咒孩子,几乎要冲上来抓住她扭打,这会儿儿科主任经过,赶紧解围;儿科主任白发苍苍,符合病人心中德高望重,经验丰富的老医生形象,也或许是工作了几十年,知道不同病人以及家属的心理,又或者是他们已经对林念初列举的恶性后果心中忐忑,此时就正好下了台阶,相同的道理让他亲自一讲,他们竟就立刻同意了住院,并且顺道告状说林念初工作态度恶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