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念初并不能真的理解,带一个孩子,怎么可以把自己的生活,搞得这样一塌糊涂,狼狈不堪。
其实这一次,冲动固然是冲动,但她并不曾盲目乐观,轻视困难。她当然知道,把小白菜抱回家,自己便相当于一个单亲妈妈,并且在认养他的父母出现之前,她都要将这单亲妈妈进行下去。决定作出之后,她便即以自己10余年儿科医生的经验,对1个婴儿所需要的各方面的照顾,有可能出现的各方面的问题,进行了客观科学的估计,并且认真地考虑了应对和解决这些所需要的精力,时间,和金钱;唯独就只差列一张大表出来,细细地把每一个问题详细录入,且在旁边注明解决方法以及消耗时间以及金钱,将其加总,看看是否会超出自己的支付范围。
林念初觉得总不必如此夸张。
也没见哪对新爹妈列出了表来,也没见谁真的养不活孩子。无论如何,经济上能力上,自己不会低到全社会的平均水平以下去吧?
无非,她是一个人。
然而,从前的两个闺密都已为人母,在这件事上口径一致地抱怨,孩子的那个爹,若不起反面作用碍手碍脚,就已经谢天谢地。有不如无。
不过,说这话之后,她们又同样口径一致地叹息,“不过,念初,你家周明可是难得的能干。真等有了孩子,你就发现能干活比脾气好要紧。”
林念初并没有机会来验证她们的话。
是的,周明在家务活上,简直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但这既然并没有让他们二人世界的婚姻生活往美好的方向发展,他们两个也都没有勇气去试试,看一个孩子的到来,是会将生活变得和谐,还是更加糟糕。
她不是没有期待过一个孩子,他也不是。甚至曾经在一个一定是很温馨而美好的时刻里,他们想象过小孩。只是不幸的,这个美好的话题,在他们美好的想象中进行,进行的方向,却不知道为什么拐了弯,在憧憬到类似如何培养如何教育的时候,再次引爆了他俩无处不在的分歧,然后,争吵。之后,每当再听父母或者朋友说到类似“什么时候要孩子”这个话题,冲上林念初脑子的,都不是一个白白胖胖甜甜糯糯的可爱笑脸,而是她与周明,就许多跟这孩子有关的问题互不相让的争吵,也许,背景音乐是足以将人的听神经彻底摧垮的婴儿的啼哭嚎叫。
林念初从前就觉得,假如真有一个孩子的话,她一个人来带,跟身边有能干的周明相比,自己要做的活儿无疑是要多了两倍,但是生存环境,一定是会和平安定不止20倍。
在美国安静而寂寞的两年,她曾经有过荒谬的念头,有其是看见身边那些过得不错的单身妈妈们的时候,她有些遗憾临走前没有制造一个‘意外’。她不厌恶周明,一点也不,从来没有,即使是在争吵和哭泣的时候,那种情绪也与厌恶无关;离开,只是恐惧了跟他联系在一起的那种生活。与争吵相比,寂寞孤单,还是要更容易经受一点。至于有没有人能给她没有争吵的和谐的不寂寞的生活?或者有,或者没有,无论有还是没有,都跟她毫无关系。便就是在最崩溃的时候,她都没有想过,假如我选择的是别人,现在会是怎样。
那一次,跟周明争吵之后的失眠,让她在难以入眠的折磨之下糊里糊涂地吃了过量的安定,以至于一直睡到了第二天傍晚。她醒来之后忍着头疼恶心,弄明白状况,吓得自己浑身发抖,找到手机,听见周明给她的手机留言,他说他夜班接诊了一个肝血管瘤破裂大出血休克,器官衰竭的病人,他是首诊和手术医生,今天晚上还是不会回来;他并不知道她没接电话的原因是因为她当时在昏睡,以为是她闹脾气不肯接听他的电话。于是,在她醒来的时候,并没有一个痛心疾首的丈夫守着她床前忏悔。那一次她觉得恐惧而绝望,真正想到了离婚。但是,只是离婚,离开他,远离这样的生活。便就在这个时候,她也没有渴望任何其他人的温暖。
有周明的生活她承受不了,没有周明的生活些许孤单,然,她不需要别人来解决这个孤单,除非,除非是个孩子。在美国的那些孤单的日子里,她不止一次地看着邻居的单身妈妈跟孩子在草地上玩耍,觉得这样的生活,对自己,恐怕也是不错。
只不过,这样的念头自己也知道荒谬,一闪即过即过之后,便对自己摇摇头。她并不知道是否每个女人都有一种潜在的强烈的母性,这种感觉又究竟是什么样,她只知道想象中跟周明的小孩并不曾真正让她强烈地向往做一个母亲,然而,当那个眼睛还紧闭着,脸上青紫未退的弃婴突然攥住她的手指的时候,她忽然间,有了一种从所未有的感觉,那种感觉既温暖又沉重,那种感觉让她忍不住眼眶潮湿,那种感觉让她什么都没想地就低头亲吻他的额头,那种感觉让她在心里对他说,“别怕,我一定会照顾你,孩子。”这种感觉,让她恍惚间便想要伸开自己的双臂,把他紧紧地护在胸前,替他挡住所有的伤害。
林念初不知道抱过多少小孩子,从出生不到5天到已经10多岁,她会记住几个名字,但是在绝大多数的时候,在她的脑子里,这些孩子的名字远没有跟他们相关的疾病的状况鲜明清晰,提到这些孩子,他们通常都会以这样的方式交流:
“给我5病房痢疾那个的病历。”
“哪个痢疾?5病房3个痢疾。”
“重度脱水的。”
“跟检验科催一下7床的血菌浓度。高烧肺炎收上来那个。”
……
作为儿科医生,林念初会为他们的康复而有成就感也会在无能为力的时候觉得挫败,有时候为了那些小人儿的痛苦心疼,更为了种种理由的无可奈何的放弃悲哀,偶尔,她也因为一个期待之外的笑容一声娇嫩的‘谢谢阿姨’而心生甜蜜,一整天的心情愉快,但是,仅此而已,他们每一个都只是她工作的一部分,因工作而生的感情,无论是快乐还是伤感,都局限在工作之中。
对小白菜,真的不同。
或者因为,他的生命,因了给他生命的人的放弃,行将熄灭之际,因为她是医生,因为她是对那些执著地不肯放弃他生命的孩子讲授‘救死扶伤’的老师,于是,她不得不遵守职业道德,而这结果,却是她守护住了他微弱的生命。
或者因为,他虽然不是唯一一个她从死亡线上拉回到生的一边的孩子,却是这样孩子中,唯一一个孤零零地挣扎的孩子,如果她不给,没有人可以给他一个拥抱,一个亲吻。
或者因为,他在这个时候到来。她终于彻底放弃了曾经以为永远也不舍得放手的东西,不是疼痛,而是空落,一种有些茫然的,不知道边际在哪里的空落;她很想抓住什么,却对许多身边的东西心生疑惑和恐惧,这个时候,一个安静的夜里,不经意间,孤单的孩子的小手,攥住了孤单的她的手指。
无论原因是什么,无论她曾经以什么样的理由说服主任游说院办甚至说服自己,林念初总之最终是做出了自己一生中第二个冲动的决定。之前的一个是10年之前,在拿到毕业证之后不到一个月,坐在周明自行车的横梁上,去民政局拿到了他们俩的结婚证。对此,俩人共同的好友韦天舒的反应是不解,
“着嘛急领证啊?先谈着呗!医院不支持住院医结婚,结婚了你们也得遵守24小时住院医制度得住宿舍,结婚了医院也九成不会照顾给你们个单间你们还得各住各的,想干点儿啥也得偷者摸着避人耳目。”
“婚姻是我能想得出的,给爱情唯一最好的承诺。”那天一向海量的周明不知道喝了多少,居然有点醉,说什么都傻笑,说这话的时候,搂着林念初的肩膀,倒是终于收住了傻笑。
“我靠!”韦天舒目瞪口呆地对着周明,半晌,再给他斟满,“继续,继续。我非看看你再高点儿你他妈还能说出什么来。”
第一个冲动,代价是10年的时光。
第二个冲动,代价……会不会是,一生?
这个问题,在这个冬日寒风凛冽的早上,在林念初的脑子里盘旋。
当她怀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白菜,终于栏到了一辆计程车,钻进去之后,才松口气,司机惊讶地打量着她说,“姑娘,这冷的天儿,你把孩子倒是包得严实,怎么自己连个外套也不穿?”她苦笑着摇头,并没有力气解释,昨晚得罪了阿姨,人家连夜撂挑子走了,她一夜哄着哭闹的孩子,只在天快亮的时候迷糊了,等到再起来,换尿布冲奶粉喂奶,拍咯的过程大概出了什么问题---也许是因为她只有理论知识缺乏实践经验---在她手忙脚乱地终于把他和自己都裹严实,抱起来他之后,哗啦,他一口吐在了自己身上,从围巾到大衣。
已经要迟到了。
今天林念初尚需挑战主任和护士长的忍耐极限,厚颜无耻地利用职权把孩子暂且在新生儿室里放一天,绝对不能为了从储藏柜里众多的箱子之中的不知道哪个里面找出另一件大衣而在早查房的中间,抱着孩子冲进去。
她尚且缺乏忍受一小时乳臭乳酸的能力。
于是,只好飞快地给小白菜抹了把脸给他换了条小围巾之后,穿着毛衣就冲出了门去。
因为缺眠和没吃早点,林念初觉得一阵一阵些微的头晕恶心,她搂紧了小白菜,想要靠着车窗休息一下,就在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间,忽然觉得肩膀一阵温热,紧接着是一股奶臭味道扑鼻而来。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有点想哭,但是没有哭出来,因为刚刚又吐了奶的,想必也十分不舒服的小白菜,已经呜哇哇哇地大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