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朋们一看这情景,有的偷偷溜了,有的上来劲,劝三姨太的说:“三娘,别哭了,老爷是欢喜过了头,痰迷了心窍,清醒过来就好了。别哭了,别闹了,叫外人听了去笑话。”
三姨太一听劝告有理,便停住哭闹,抱着十千,由丫环搀扶着,回到自己房中。
剩下的人继续掐捏捶打老爷,并用各种各样的语言开导劝解。老头儿吐出了一堆黏涎,清醒地坐起来,直着眼不说话,心里边舞龙滚狮般折腾。心想:这个大耳朵的小妖精不知是何方冤孽投胎,是冲着我的万贯家产来的。我王百万一世好善,怎会招来这么个冤家?杀掉他?不行。将他和三姨太驱逐出家门?更不行。直想得脑袋都大了,也没想出个主意。他仿佛看到,那个大耳朵的家伙正冲着自己冷笑:老头儿,我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让你头痛的事还在后头,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百万暗中叹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心中稍微宽松了些,便招呼下人烫酒炒菜,直喝得烂醉。从此王百万一改节俭勤劳的旧习惯,日日挑着口儿吃,变着花样玩,大把地花钱,他的想法是:如其等你败我的家,还不如我自己来败。他挥霍时,却对家人格外苛刻。他先是把三姨太送回了保定,然后把十千赶到长工屋里,与那个放牛的小觅汉同吃同住同劳动。他还对大耳朵实行了愚民政策,不让他念书识字。百万的反常行动,自然在镇上引起不少议论,说坏的有,说好的也有。坏话无非是说十千来路不正,或曰百万蛇蝎心肠;好话则说百万教子有方,让儿子先受苦,知道稼穑艰辛,然后才能克勤克俭,继承大业。从现代政治观点来看,在那段时间里,王十千这个大公子,实际上是一个受着地主阶级压迫的奴隶。后来十千表现出来的叛逆精神,与这段生活也许有某种关系。史志上的文章里有类似观点。
红耳朵(3)
3 拍马屁的人添油加醋地把相面先生的话转述给王百万。百万听罢,不觉心头一震。历史上确有许多大贵人是生着大耳朵的呀!那刘备刘玄德就是一个。那济公活佛不也是两耳扇风、遍身脏污,形同乞丐吗?也许那小妖精真是个大福大贵之人。回想起这几年,尽管自己花钱如流水,但花一进十,家运反而比前愈加昌盛,这一切不都应在这小妖精身上吗?
第二天一大早,王百万便到长工们住的旁院里去看十千。正在修理家具的长工头儿老张见了东家,忙恭敬问候。百万搭了几句闲话,便问:“十千这孩子怎么样?”
老张观察着东家的脸色,揣摸着东家的意思。他听人风言风语地说过十千是三姨太招的野种,所以老爷不喜欢,名义上是父子,实际上是主仆,想到此便说:“这孩子没什么大毛病,就是懒一点。”
“噢,”百万应一声,说,“叫他来见我。”
老张道:“我打发他赶着骡子啃青去了。”
“去哪儿啃青?”百万问。
“庄东,墨河边,都是老爷的麦田。”老张说,“老爷要见他?待小的去唤他回来。”
百万摆摆手,说:“不用了,忙你的吧。”
王百万信步走出村子,登上河堤。回头看到自家的深宅大院在镇中央犹如鹤立鸡群,被数千股白色炊烟从四面八方缭绕着,仿佛万千村民对自家供献香烟。这样的家庭只能生出人杰,怎能生出败类?想到此,不觉把几年来压在心头的阴云驱逐干净,出现了空前的欢喜愉快心情。
他放眼东望去,见墨河白冰如玉龙蜿蜒东去,河堤外旷野千里,都是即将返青的好麦苗。一个如磨盘大的红太阳正从冰河上抖抖颤颤爬升出来,河上布满红光,宛若一条即将飞升的赤龙。百万心中肃然起敬,精神如梦,腿脚如踏在云团中,轻捷异常。新鲜的空气与红光像玉液琼浆灌进肺腑,使他周身通泰,宛若再生。正在此时,从那红日的边缘上,传来高亢的嗥叫声。七八匹光灿灿的骡子沿着河边的大道奔驰而来。当头一匹火炭般的红毛大骡子上,猴蹲着一个破衣烂衫的男孩。正是王十千!那些啃饱了麦苗子,喝足了冰河中水的骡子们在初春的原野里伴随着这个注定要在巴山镇大出风头的王十千撒野!骡子嘶鸣,孩子嗥叫,蹄声得得,土星四溅,如一阵狂风刮了过去。
待骡群又跑回来时,百万拦在路中央,揪住了红骡的缰绳,其余的骡子四散里走了。红骡收腿不住,往前冲了七步,拽着百万打了几个趔趄。在骡子粗重的喘息声中,父子二人的目光碰在了一起。
现在是十千面对着朝阳,百万背对着朝阳。百万仰视着十千,十千俯视着百万。十千依然蓬头垢面,但那两扇冻得赤红的大耳朵,被阳光一照,竟闪出灿灿的金光,宛若寺庙里古老的法器。如醉如痴地瞻仰着儿子的耳朵,百万深信自己的儿子必定会成大器。
十千看着这个红光满面的老财主,突然感到烦躁不安。母亲的影子模模糊糊地出现在眼前。往常里长工们对他的戏谑也在耳边缭绕:十千,东家是你的爹不是你的爹?他从没把自己的爹跟东家连在一起。现在,一向冷若冰霜的东家抓住了骡子的缰绳。他看着这个嘴唇哆嗦的老头,莫名其妙地感觉到肚子发胀,很想放屁。
“十千,我的亲儿呀!”百万说,“你该念书识字了。”
4 十千的好运气来了。他搬离长工屋,住进大宅院,与百万住在一排房子里。换下了破衣烂衫,穿上了绫罗绸缎。一日三餐与百万同进,山珍海味,大盘大碗,撑得拉肚子。日子过得飞快,由新奇到习惯,乱纷纷,给十千留下一些凌乱印象。据时人的回忆文章讲,十千自己否定这段锦衣玉食的生活,认为是一生耻辱,撮其要者记之:
百万为十千请了一位老秀才做家庭教师。老秀才也姓王,瘦高身材,手指细长,像木材棍儿,留着长长的指甲,指甲缝里积着紫色的灰垢。穿一件长袍,留山羊胡子,尖下巴,大黄眼珠子。头顶一盔瓜皮小帽,帽顶簇着一团红缨。黄牙,满身烟臭。“人之初,性本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写一手好字,悬腕,力透纸背,像石匠握着錾子。先生吃住在书房。一架木床,黄|色花椒眼蚊帐。逢节加菜,一壶黄酒。先生狼吞虎咽,一副穷吃相。有人时子曰诗云,无人时大放响屁。还记得老财主托人去保定府,回来说她已病死。她应该是我的娘。大娘肥胖,二娘也肥胖。渐渐清楚在家里的地位,万贯家产继承人,很跋扈地做起了大少爷。朦胧中有人摸耳朵,是爹。爹吃了酒,满面红光,双手摸娑着我的双耳,嘴里喃喃:大耳儿,大耳儿,长大当皇帝!叫爹真别扭。老秀才被辞。进入镇上的新式小学堂。1924年秋。
红耳朵(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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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王十千由积善堂的长工老冯送到学堂门口,巴山镇英才小学校长王石清出来迎接。王石清是北京朝阳大学毕业生,老家也是巴山镇。那时他三十出头年纪,留着一分为二的大洋头,头发油光光的,纯正的黑颜色,没有一根杂毛,没有一丝乱毛。紫花布长衫,挽着袖口,露出一段白袖管。脚穿漆皮鞋。用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纸烟。举止谈吐儒雅风流。他的一切都给十千留下深刻印象。老冯对着王石清鞠了一个躬,说:“先生,老东家吩咐我把少东家送来。”
王石清打量着十千,连声说好。
老冯说:“少东家,我回了,放学时我来接。”
十千不耐烦地说:“去吧去吧,别忘了给我的鸟儿喂水。”
老冯弯了腰,说:“少东家放心。”
王石清问:“你就是王百万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