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冷峻的小伙子,都不会眨眼睛。飞机有时飞得很高,有时飞得很低,飞低时,麦茬地里它们金黄|色的大影子像河水一样流动,机翼激起的硬风把野草按倒,枝杆强硬、叶子边缘上生满硬刺可以做止血药用的大蓟在伏地的野草中昂扬着紫红色的花朵。
安护士从墙角拐出来,我认为她是为我走得如此风姿绰约雄赳赳气昂昂,像个烫发的红卫兵小将。飞机成排地低飞过去,巨大的轰鸣声把梧桐叶子都震翻了。
安护士说:老师,老师让我问问你们,是流还是不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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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流,坚决流。
安护士响亮地笑起来,我看她,她立刻把笑容敛起来,说:其实,这不算什么大事,我们每天都给人流产,半个小时就完事。她用眼斜看着我,嘴对我妻子说:大嫂,老师是搞艺术的,你应该支持他。
妻子说:什么狗屁艺术,嫁给他是我前辈子干了缺德事。
安护士说:哎哟我的大嫂!全县里的女人也比不上你幸福。
妻子说:你知道我遭了多少罪?等他等老了,和我一般大的女伴都两三个孩子了我才结婚,还是我拉着他去登的记。
安护士说:拉郎配。
妻子说:他像个小孩一样,能把人气死。
我说:行子。
安护士说:大嫂你真该知足了,老师从这么多人中选了你,你真该知足。我们院长的女儿何苹,号称十大美人之一,想嫁给一个演匪连长的,匪连长都不要,她只好嫁给飞行中队长。老师是导演,导着演员呢!
妻子说:她爸爸,我听你的,往后,你可得好好待我。我在你们家这么多年,也不是容易熬的。
一片哭声,从医院的东北角那排房子里传出来。
安护士说:大概又有人死了。
这么个小医院还经常死人?我问。
安护士说:经常死。
我说:走吧。
妻子说:等等,看看死了一个什么人。
那排房子前乱了一阵,见一行七八个人,幽灵般走过来。最前边一个中年男人,面部无表情,弯腰驼背,拉着一辆平板车。车板上躺着一个面孔方正的小伙子,他瘦削脸,高鼻梁,脸色黝黑,嘴唇青紫,两只雪白的耳朵在披散下来的头发中隐显着。他好像睡着了,嘴上还挂着一丝悠然的微笑。车后跟着一个老年妇女,哭得一脸模糊,破旧的蓝布大褂上,沾着鼻涕眼泪。车后还有几个男女,有架着老女人胳膊的,有拿着零碎东西的,都紧蹙着眉头,踉踉跄跄地走。一个小姑娘,穿着一条好像用红旗改成的裙子,一件又脏又破的汗衫扎在裙子里。她脖子细长,腮上沾着圆珠笔油迹,腕上画着一只手表。她右手提着一双旧拖鞋,左手托着一个鲜红的苹果,走一步她看一眼苹果,苹果红得像一块血,光滑得像一块玉。她几次把苹果举到嘴边,嘴唇张开,露着两排小小的牙齿。我嗅到了苹果浓郁的香气。女孩每次张开嘴唇,都干巴巴地叫一声:哥哥。她脸上连一滴泪珠也没有,红苹果举在她手里,像暗夜中的灯笼火把。
爆炸(13)
红苹果把周围暗淡的灰蓝色全照浅了。小姑娘的红裙子与红苹果上下辉映。小姑娘的叫声很像梦中的呓语。最后,是一个老汉,他穿一件圆领大汗衫,曾经是白色的,汗衫的背部破了十几个铜钱大小的洞。一条黑布裤子,一双用废旧轮胎做成的凉鞋。两条弯曲着伸不直的胳膊。光秃秃的头上挂着西斜的太阳。他一声也不出。他默默无语。他迈着缓慢的大步,驼着背,从我的面前经过,那灰白的眼色,使我感到彻骨的寒冷。他们过去了,车轮在破烂路面上颠簸着,车板喀喳喀喳地响,车在人的簇拥下,看看就远了。我看到车轮与地面接触的部位胀开一圈黄|色气体,紧接着我听到一声爆响。
妻子说:屋漏偏遭连阴天,黄鼠狼专咬病鸭子。
我无话可说。妇产科门前停着一辆小面包车,那个穿灰制服的小伙子,双手托着他劳苦功高的妻子,从走廊里走出来。
6临进产房前,妻子脸色灰黄,鼻子上渗出一层汗。她直着眼看着我,说:我可是为了你才走这一步,你别忘了。我挥挥手。姑坐着,毫无兴趣地喝着一杯水。姑说:小安,给她推上两支葡萄糖吧。这种事我干一回够一回。刚才是送子观音,现在是催命判官。妻子说:还要推葡萄糖吗?这么贵重的药。姑说:计划生育用药,不要钱。
安护士举着一管子透明药水,对我妻子说:把袖子挽起来!
妻子坐下,挽起袖子,她巴嗒巴嗒地咂着嘴,好像品尝什么东西的味道,她的胳膊上凸起一层白色的鸡皮疙瘩。
你冷吗?安护士问。
妻子说:不冷。
注射完毕。安护士说:老师,开始吗?
窗户金碧辉煌。妻子在产房门口,拧着脖子看我一眼,她那张脸浮肿得像个大气球,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待要重新看时,产房的门刺耳地响着关上了。只有我一个人,站在这间房子里,房子宽阔高大,天花板上吊着一个沾满石灰的灯泡,高如天星,一个个墙角都深邃无边。西墙角上有蛛网,东墙角上有斜阳投进来的淳厚凝滞的阳光。西墙面着我的背,东墙上那面镜子里我变形成一个星外来客。我数了,镜子上写着二十一个大小不等的字,镜框上有一个木疤。西墙上挂着一排登记簿子,我流产登记簿,有放环登记簿,有子宫下垂登记簿,有独生子女登记簿。
我不敢看那扇通往产房的门,因为它愿意向我传递阴森恐怖的情绪。我也不敢拂去粉壁上的阻光物质,让粉壁透明了,更重要的我要把第三只眼睛紧闭。我看了一阵苍蝇,又回头看墙上的登记簿子,我逐个地揭开它们,看到一行行花花绿绿的名字,从名字缝里,浮现出一张铁腿革面床,床上躺着一个女人,她有庞大的Ru房,松弘的肚皮,肚皮上布满了眼睛般的斑点。她眼睛的神情像被钢刀威胁着的羔羊……我垂下手,簿子自动合起。
安护士挪动着钢铁机械发出沉闷的钝响。墙上阳光灿灿。产房里响起了噗哧噗哧的声响,好像用气筒往轮胎里充气。我尽力地不去想像,但那张床,床上躺着的我妻子,我妻子身下那些奇形怪状的物件,不断地在我的脑海闪现,好像多少年前的旧景重现。妻子的脸扭曲着,嘴角歪歪扭扭地乱动,一两声憋不住的呻吟从嘴角冒出来。我挣扎出来,像溺水的人扯住几根垂到水面的树枝。我面面狰狞,在镜子里,动一动一副面孔。安护士的腿一曲一伸,一曲一伸,咖啡色的膝盖在白大褂下闪闪烁烁。那干涩的噗哧声从她脚下飞出,在她脚下编织成串,向我脑子里爬动。我的脑袋像齿轮一样转着,把噗哧声编织成的链带全部绞进来,储存起来,这些声音如气体般膨胀,我感到头痛欲裂,脑壳等待着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