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两个时分时合的黑影在桥上一晃,翻过栏杆,双双掉入河里,激起沉闷的扑通一声,他们这才大致明白,刚才不是拥抱,也没有欢呼。事情似乎有点不妙。
“杀人啦——”
“救命啦——”
两个警察终于从派出所那边赶过来。
他们来到西门桥,朝桥下看了看,只见水面一圈圈波纹渐息,没有什么东西冒出水面。他们见河边有几条船,忙上前交涉,请船老板把船划到刚才溅起水波处,用船篙探入水中搜索。但他们来来回回戳了好几轮,没有戳到什么。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警察从中发现了几个熟面孔,大概是水性比较好的,要他们下水帮着寻找。加上哭哭啼啼的两个女人当场拍出一叠钱,那几个后生就脱了衣服,在腰间系上安全绳,一个接一个跳下水去。不过,直到入夜,直到东门那边升起一轮月亮,他们在水下捞出两只皮鞋,一只铁油桶,一个摩托车头盔,一头半腐的死猪,还有一张糊满泥巴的渔网,就是没有找到人。只有一只出水的男式皮鞋,由两位哆哆嗦嗦的女人辨认,是当事人的,由警察提到派出所去了。
“龙贵——”
“龙贵——”
“龙总,你在哪里呵——”
夜色降临,西垂的一轮明月下,苍茫远山垫在树林剪影的后面,河面上飘摇着一把闪闪烁烁的光斑。两个女人在河边一直哭喊到深夜,在码头的石阶上拍出更多钱,还有当场解下的金戒指、金项链以及金耳环,算是对救人有功者的重重悬赏。更多的船出动了,搅出了更多月光。更多的小镇居民聚集在河边交头接耳,惊得两岸狗吠声久久不息。一些手电筒、灯笼以及火把闪烁不定,沿着河岸向下游摇曳而去, 。。
故人(外一篇)(10)
龙贵的尸体三天以后才浮出水面,漂到下游的一片芦苇边。据说他已全身浮肿,肚子膨大如鼓,虽然四肢还在,但鼻子没有了,耳朵没有了,上下嘴唇也没有了,整个脸盘似乎被木匠刨子刨去一层,刨去了毛边和棱角,只剩下一团圆乎乎血糊糊的肉瓤,暴露出多处白骨。法医从他脸上发现好几道深深*,相信那是牙齿啃刨的痕迹。至于龅牙仔,当然也没活下来,据说他满嘴肉泥,身上至少有四处骨折。
这真是一桩离奇而惨烈的命案。
因为没找到身份证,也没法给中年男客恢复容貌,加上两个涉案女人失约,未去派出所留下笔录,驾着白色轿车不知去向,警察手里的破案线索实在有限。他们不知道死者是什么人。从龅牙仔寻找龙贵这一点看,他并不认识后者,与后者应无直接的过节,那么他是为谁张开利嘴?为他父亲?母亲?姐妹?兄弟?师友或者乡亲?同样令人迷惑的是,这食肉之恨何来?是关乎钱财?关乎性命?关乎情爱或尊荣?……警察遍访小镇居民也没问出个所以然。九婆婆的儿子说,他听龅牙仔昏睡时骂人,好像是骂自己没有用,但那是操一种奇怪方言,他没怎么听懂。铁拐李说,他发现龅牙仔每年六月初到河边烧纸,祭悼什么人,但不知与案情是否有关。
上级公安机关也派人来查过,只查出那个叫龙贵的身家不菲,是山上禅庙的大施主,至少有过三笔数目不小的捐赠记录。
事情到此,看来也只能不了了之。警察叫来几个农民,把两具尸体埋葬在西门桥外。
街市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山上的香烛气息和钟鼓声响不时飘下来,流散在墙基或者檐角,流散在外地旅客的擦肩而过和蓦然回首之际。不知什么时候,人们发现街上出现了一个少年,也是在找人,逢人便问:“你是不是王海?”如见对方迟疑,又急急地解释:“龙王的王,海洋的海。”甚至还要在掌心中写出字来给你看。
更严重的情况是,不久后街上又冒出两个陌生面孔。一个是黑脸大汉,见人就问:“你认识周华剑么?”另一个是戴眼镜的妇人,见人就问:“你知道李子明住在哪里?”
街上闲人们一听这话就心惊,好像自己就姓周或者姓李,凉气从背脊一直升到后脑,纷纷作鸟兽散,包括赶快揪回自家的孩子,哗啦啦拉下铁闸店门,让寻人者不免有些诧异。
他们都面带微笑,甚至衣冠楚楚,不像是刺客。说不定他们只是来寻找情人或恩人的?或者是拾金不昧来寻找失主的?或者是受台湾熟人之托来寻找什么故旧?
他们四处探头探脑东游西荡的时候,街上寂静了许多。
据闲人们说,这个小镇的居民后来都习惯于晚开门和早关门,习惯于养看家烈犬,而且多了一些流行口白。人们见到做了恶事的人就忍不住诅咒:“等着吧,总有人要长龅牙齿的。”或者是:“就算老天没长眼,他也不一定过得了西门桥。”喜欢恶作剧的人还曾这样吓唬朋友:“不得了,今天街上有个眼生的人到处打听你哩。”直到有一次,一个被吓唬的人当场晕倒,口吐白沫,全身抽搐,差一点猝死,大家才知道这种玩笑不能乱开,往后的口舌才谨慎了许多。
2007年9月
◇ 前者最初发表于1987年《钟山》杂志,后收入小说集《北门口预言》。
后者最初发表于2008年《中国西部文学》杂志。
鼻血(1)
马坪寨,错错落落的一片木楼房,夹着一座青砖楼,老远就能看见。砖楼的梯形封火墙檐角高翘,一角叠着一角,一级落下一级。檐草居然已粗大如树,当然是*了漫长岁月的结果,若出现在夜里,将冷不防给路人一种黑森森的狰狞感。苔藓从墙基蔓延开来,蓬蓬勃勃泼染于墙,眼看就要把砖楼完全包藏。
老屋空了多年,囤积着一屋发霉的气味。但不时有人跨进门槛,把一角角黑暗认真地盯上几眼,似乎努力地要看出个什么究竟。他们是过路歇脚的农夫,叽叽喳喳的少女,或一些坐汽车远道而来的读书人。读书人喜欢负手闲步,把门口两尊石头狮子拍拍打打,把蛀眼密集的大木柱抚摸抚摸,更喜欢在厅堂里一张女士玉照前整顿神色,交头接耳一番。
女子的大照片陈旧灰黄了。年龄说不准。衣着在今天看来不算十分洋式:一件短袖旗袍把胸脯小心裹住,却把颈脖大面积裸露出来,交给公共目光去七叮八咬。
本寨人都知道,这里原住着一个大户,姓杨,是个大药商,家有两位千金。姐姐在九州外国行医,照片中的这位则是妹妹,曾是著名演员,用本地人的话来说,在上海“唱电影戏”唱得大红大紫,想必在大码头上赚了不少银洋。如此而已。本寨人不知城里的读书人为何这样惦记一位戏子,一趟趟来查看老屋。有什么可看呢?有曹跛子耍蛇那样好看么?有湖北班子的大变活人那样好看么?
他们把外地统称“开边”,似乎唯马坪寨才是中央,只有身处中央的人才活得最有道理。而“开边”人总是有些古怪的。
待外地人走了,本寨人进去捡个烟盒子,捡个汽水瓶子,看能不能废物利用。有时他们也把招引远客的大照片评议一番。
“乖致得婊子样的。”
“乖致什么?嘴巴好大,丑死了。”
“*它它的,养五个娃崽不碍事。”
“色是祸呢,没听说过吗?红颜薄命。”
“莫搞下的。人家是人民代表,毛主席都请她到北京去坐皮椅子。我舅舅说过,那皮椅子一坐下去就塌两尺,你脔心都到了口里。”
“死猪仔,你坐了我的斗笠。”
众人意见各别,有一点共识却坚定不移,即这号洋式女子担不得粪桶,铡不得猪草,只能摆看,切切不可做娘子的。至于电影戏,他们也觉得不以为然。县里的班子来挂白布放过两次电影戏,既无锣鼓也无唱腔,不论生旦净丑,只是讲讲白话,才端上碗就吃完了,才上床睡觉就天亮了,快得实在没有道理。当时村长看见银幕上又打仗又开荒硬有几百号人,忙煮了两锅面条办招待,后来电灯一黑,千军万马不知去了哪里,场上只剩下两个放片子的伙计——他娘的电影电影,就是这样骗人的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