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辰时朱昀曦秘密驾临大悲岩观音寺,东厂督主杨自力比他先到一步,接驾时奏告:“奴才刚去向师太请安,她老人家说她容貌损毁,恐惊了圣上,请求隔着屏风见驾。”
儿不嫌母丑。朱昀曦当然不同意,让他去转告惠音。
“朕闻佛祖有云,尘世中人以容貌为美,而身不贪钱财,口不发恶言,心不起邪念方为真美。朕虽凡人,亦有向佛之心,请师太莫要见弃。”
杨自力去带话,稍后转来说:“师太请陛下去禅房相见。”
朱昀曦期待而紧张地步入惠音下榻的禅室,见一缁衣女尼立于禅床边,正双手合十朝他下拜。
他知道这是自己的生母了,快步抢上去双手扶起。旋即近距离看清对方结满红痂粗如树皮的丑陋面孔,不由得倒吸一口气,暴露惊惧。
惠音低声叹息:“罪过罪过,贫尼到底还是吓着万岁了。”
朱昀曦自幼受章皇后厌恶,没体会到母爱,后来知道生母另有其人,便存了找补心理,幻想着生母是疼爱他的。是以虽未与惠音相处过,仍将其视做慈亲。见她的脸毁坏得比想象中更严重,顿时悲痛难禁,抓住师太双手泪盈于睫。
“您受苦了……”
惠音安详道:“诸般劫难皆为因果,贫尼偿还业债是好事,万岁不必为贫尼难过。”
朱昀曦听她说话语气温柔慈祥,正符合设想,亦喜亦悲地跪下,要对母亲行大礼。
惠音阻止:“万岁是天子,贫尼如何受得起?”
这三年她拒绝皇家优待,显然不愿与儿子相认,朱昀曦凄楚告解:“师太乃佛门高士,就当我这三个头是向佛祖磕的,愿我佛保佑普天下的慈母都能有孝子侍奉,普天下的幼儿都能得慈母呵护。”
他发了愿心,惠音不再阻止,替他默念观音菩萨心咒,连念三遍,朱昀曦的头也磕完了,起身请惠音到禅床上落座。
惠音请他坐到客椅上,直言不讳道:“贫尼进京面圣,是有一事告知万岁。”
朱昀曦派去调查春梨的特务已探得春梨入京前曾去金华南山寺求见惠音,猜得出生母来意,略带窘迫地问:“师太是来为柳竹秋求情的?”
惠音摇头:“贫尼身在方外,不该理会红尘中事,何况万岁已赐予柳施主好归宿,转善缘为善果,贫尼着实为诸位高兴。”
朱昀曦想陈尚志虽是母亲的亲外甥,毕竟是个傻子,称其为好归宿,怎么听都像讽刺。
他不敢生怨气,恭敬请教:“那师太想告诉我什么呢?”
惠音说:“这是一桩旧事。四年前贫尼还在保定广化寺修行,一日一位少妇前来拜访,自称家住京城,丈夫姓褚,并非其婆母亲生,自幼饱受冷待,成婚后又为寻找生母下落抑郁成疾。这褚娘子心疼丈夫,替他多方奔走寻母,梦中受菩萨指点来向贫尼求助。说起她丈夫的难处时痛哭不止,疼惜爱怜之情溢于言表。”
朱昀曦心颤神摇,忍耐着听完,失声问:“那少妇就是柳竹秋?”
惠音微微点头。
他心脏像重重挨了几刀,自言自语道:“她说我是她的丈夫……她对我当真如此深情?”
惠音轻叹:“彼时贫尼见她那样心疼丈夫,忍不住提醒说:‘爱之深责之切。娘子深爱尊夫,对他的期望必然很高,假如将来不能如愿,恐会因此受伤。’,她后来回想这句话是何滋味,真让贫尼不忍细思啊。”
朱昀曦联系春梨的供述,终于相信是他辜负了柳竹秋的厚爱,追悔莫及地吞声痛哭。
惠音柔声开导:“佛云:‘应无所住,而生其心①’,依贫尼看万岁与柳施主的缘分至今未断,只是缘相产生了变化。万岁还执着于前一种缘相才会痛苦纠结,正所谓一念不通全体现,六根方动被雾迷,因有所住,故有所欲;有欲有求,则自加缠缚,能不苦痛煎熬?若万岁放下执着,随缘任运,则心魔消退,重得自在。”
这话的含义也与春梨的请求相似,朱昀曦疑心谁都不会疑心无欲无求的生母,忍泪悔恨道:“多谢师太教诲,我以前有己无人,方得此报,今后定痛改前非,但愿还能补过。”
惠音含笑道:“万岁能有所悟,贫尼的愿心已了,这便告辞回金华了。”
她起身收拾包袱,朱昀曦急忙劝阻:“我已命人在京郊建好禅寺,专供师太清修,请师太留下,让孩儿得以尽菽水之义。”
他真情流露,惠音当即郑重告诫:“佛心有情亦无情,普度众生曰有情,断绝六欲曰无情。万岁身系万民,正如同世间佛,不可以私心夺公心,以小爱废大爱。”
她的暗示很明显,朱昀曦的血统对稳固皇位至关重要。杨自力等太监和锦衣卫见皇帝这般看重一名毁容的中年女尼已很疑惑了。惠音若在京城定居,接受皇室供养,铁定惹出流言蜚语,让朝野对天子的身世重起争议,不仅当年庆德帝为保住太子名分杀的那些人白白掉了脑袋,朱昀曦的权威也会大大受损,处境将更为不利。
朱昀曦理会母亲苦心,悲伤难禁道:“师太孤身在外,今后若有病痛谁来照顾您呢?”
惠音笑道:“贫尼刚才说了,诸般劫难皆为因果,贫尼有佛菩萨指引,一切随缘而安,请万岁不必挂心。”
她掏出手帕为朱昀曦拭泪,朱昀曦知道这是他此生唯一能享受母爱的时刻,终忍不住抱住师太,释放二十余年未得慈母呵护的委屈。
惠音以佛门子弟的柔肠接纳他,慈悲叮咛:“一切诸果皆从因起,一切诸报皆从业报。贫尼原系罪孽深重之人,万岁若可怜贫尼,还请赐贫尼一个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