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高阳城时,明月的使节团里多了不少甲兵将士,而赵括正是他们的领队。
“我听闻长安君在去齐国时,说过一句话,叫做弱国无外交,如今燕国请平,是因为惧怕我赵军兵锋威胁其下都武阳,大军在前线,就像抵在燕国胸口上的剑,一刻都不能放松,不然,燕国将再度放肆。故而此番长安君入燕和谈,身边的武贲决不能少,不可堕我国军威!”
在赵奢的这番话后,赵括便被勒令与长安君同行,赵括本担忧父亲伤病,想要亲自照顾他,然而在军营里,赵奢抹去了父亲的角色,只是一位不容违抗的将领。
赵括只好有些不舍地离开了,与上一次去临淄时不同,那时候的他,只为脱离了父亲的束缚而欣喜,可如今,见识到真正的战场,见识到父亲的大将风采后,他那点青年人的自尊自傲,便不翼而飞了。
“小子一定不辱使命,达成一个让马服君也能满意的和约!”明月只能如此对赵奢承诺。
二人不知道,在他们离开后,赵奢又给亲信们下达了一道死命令。
“老夫离开邯郸时曾许诺过,此番北征,师出之日,有死之荣,无生之辱!战事虽告一段落,但仍不可松懈,倘若我死了,大旗不倒,军不发丧!直到长安君完成和谈,为我国赢得利益为止!”
一股肃杀悲凉的气氛笼罩在大军中枢,能在寒冬腊月里依然坚守在这前线,所有人都对长安君此行寄予厚望。普通士卒希望他能早点完成和谈,让和平重新降临,他们才好解散归乡。将领们则希望长安君能够多割城邑,这样他们才有机会在新夺取的领地上,获得更多的土地。
此时此刻,明月一行人,已经抵达了高阳北方数十里的鄚城。
鄚城在易水南岸,是昔日赵国交割给燕国的五城之一,如今随着燕军的收缩,又被赵军所占,燕赵两国的疆界,已推进到了易水。
在鄚城歇息过夜时,明月若有所思,能在前线见到赵奢是一大幸事。这让他看明白了一个道理:于他而言,当然认为一切都得为四年后的长平之战让路,但也必须考虑到军方的意愿,故而他绝不可能一城不割,不然肯定会遭到各方诽谤怨恨。
所以得到鄚、高阳、行唐、曲逆、勺梁这原属于中山故地的五城,便是明月与燕国和谈的底线。
燕国方面也早已得知了赵使入燕的消息,作为请平的一方,自然是忙不迭地来相迎,双方约定,在易水碰面。
……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次日,站在奔流不息的易水边上,明月不由打了个寒颤,虽然已至正午,但天气依然阴森森的,风不断从北方吹来,让他感受到了这条河流的寒意,脑中不由想起了这首诗歌。
可惜如今秦始皇还没影子,荆轲至多就是个襁褓少年,高渐离是否已生,也不得而知。
战国时代的鼓点,正要抵达它的高潮,距离终点尾声为时尚早。
今日要渡过易水的,不是绝境里只能放手一搏的荆轲,而是经过深思熟虑,在一步步接近自己目的的长安君。
他们首先要站在河岸边上,等待燕国的人来接洽,明月放目望去,易水南岸一片寂寥,大概受战争影响,这一带的百姓都逃走了,尽管有单辕车运粮,效率提高了不少,但赵奢可没少贯彻“因粮于敌”的策略,每支部队必做的事,就是在占领区四处搜粮。
至于易水北面,则是一道绵延上百里,看也看不到尽头的夯土墙,它挡住了明月的视线,让他没法将燕地一目而尽,这就是燕国的南长城——易水长城。
赵括这几个月里行走在这片战场上,一度追击敌军到过易水,对这一带自是再熟悉不过,便对明月道:“这道长城始建于五十年前,那时候的中山国正强,多次与燕国交战,乘着燕国子之之乱,中山王派兵夺取燕国南境城池十余,占领其疆土方圆百里,同时还掠取了燕国许多财物礼器,于是燕国便在易水北岸筑长城,以拱卫其下都。”
明月颔首,这时代的长城可不止是秦燕赵的北境有,列国之间,几乎都有长城,赵国也不例外。因为邯郸距离魏国控制的邺地太近,赵国也在漳水北岸筑长城以防不测,长城,便是国与国之间提防甚重的标志。
不过亲临此地后,明月也搞清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燕国为何在小败后匆匆求和,他们完全可以靠燕国寒冷的冬天打垮赵军啊。不过眼看乌云沉沉,似乎随时可能下雪的天空,再想到被小心守护在易水长城后的燕下都,明月恍然大悟。
“燕国人大概是怕下个月易水结冰,赵军便可以畅通无阻地进攻长城,直接威胁武阳吧?”
就像后世那首词里形容的一样,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几个月的燕军气吞如虎,如今却屡战屡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如果说历史上,燕国和齐国还能打个五五开的话,对上赵国,燕国基本就有败无胜了……
赵武灵王的军事改革成效仍在,眼下,赵军虽然与秦军角逐有些吃力,可对上其他五国,基本都能以少胜多。这也是明月觉得赵国尚有一丝希望,没有放弃希望,干脆投降秦国的原因之一……
想到这里,明月不由对燕国这场虎头蛇尾的战争感到好笑,转而问赵括道:“括兄,你觉得,燕国为何要与赵国开战?”
“不是因长安君遇刺而起?”赵括虽然对战略、战术倾注精力,可对于一场战争的起因,却兴趣寥寥,为将者,不需要去考虑战争是怎么打起来的,只需要想方设法将战争结束!用胜利的方式!
明月笑道:“我的遇刺,只是在燕赵本就糟糕的关系上,浇了一瓢油,让火势更烈些,早在刺杀发生前,燕军已侵入边境。”
“那是因为燕国贪我疆土,不宣而战?”
“也不全是。”
明月道:“前日与马服君深谈一番后,我对燕国内部的情形多了几分了解,原来那燕王乃燕昭王之子,却并非正统继承者,而是燕惠王被弑杀后,由弑君之臣公孙操扶持的,继位数年,疆土无尺寸增长,国内民生也没什么改善。这位燕王为了维持威望,让人觉得他比燕惠王做得好,迫切需要开疆拓土,正巧此事赵国国丧,更遭到秦国入侵,同时传来赵齐即将反目的消息,燕王以为赵国无暇北顾,便冒险发动了战争。”
“不止是燕王,被委以重任的高阳君荣蚠是宋国人,素来不被燕人接纳,他也需要用一次大功劳证明自己,如此才能压制燕国内部各派将领,坐稳他大将军的职位。”
“于是这对君臣一拍即合,这才有了这场如同闹剧的战争。”明月也是边说边摇头,河北平原无险可守,只能容许一个大国存在,虽说地缘决定了赵燕之间不可能永远友好下去,这场仗对于燕国来说,的确太过儿戏,太过冒险了,如今赵军兵临易水,齐军顺着渤海北上,都占了不少土地,燕国人偷鸡不成蚀把米。
不过,燕国内部,或许也有人在为燕王的威望扫地,为荣蚠的失利而暗暗窃喜呢……
正说话间,北岸的渡口处,却有一艘船破开水面,朝这边缓缓驶来,看那旗号,应该是燕国派来接长安君的。
赵括的麾下和燕国人打了几个月的仗,顿时紧张起来,剑拔弩张,不过明月止住了他们,因为他看到,那船庐上除了划船的人,似乎没有任何兵卒武器,一位身材挺拔的将领立于船头,在这边以弓弩瞄准时,也没有妄动。
船只靠岸后,那二十出头的年轻小将抱拳朝明月、赵括行礼道:“可是长安君?在下燕昌国君乐间,奉大王、王后之命,前来相迎!”